只等凤来栖「今朝凤来归终可栖重楼」

来源:八戒影院人气:578更新:2022-09-08 03:22:45

(一)

「少夫人、少夫人!」侍婢兰依咋咋呼呼地跑进后堂时,她正念着口诀织锦,初时还好,猛听见兰依大叫「少爷回来了」,惊得一错手,梭子划断了几根丝线——这匹锦算是报废了。

可她已顾不得心疼这半个多月的心血,只抓着兰依要她再说一遍,这丫头赶紧将前院刚发生的一切道来,话音未落,她已经跑了出去。

「少夫人……」不想到了通往前院的月门那里,却遭拦路。

这几个有些年纪的下人都是太夫人的亲信,她多少还给几分尊重,当下敛衣致意:「几位这是何意?」

「太夫人说了,叫我们陪着少夫人过去,毕竟少爷归家是件大事,各处都要稳重些才好。」为首的张妈脸上堆笑,让出路来。

话是冠冕堂皇的挑不出错来,但也改变不了行径蹊跷的事实,她假假地咳嗽一声,装出个「稳重」的样子来,放慢了脚步,款款向前院而去。

然后她在花厅外与被一群人簇拥的重珏迎面相逢。

那应该是重珏--其实她不那么确定,毕竟已经两年未见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她就认不出自己的夫婿。

离得近了,便知不错。

真的是失踪两年的宁重珏回来了。

两年前,他亲自外出谈一笔大生意,一切都很顺利,完全可以按照原定行程返回灵州的。出发前,他给家中来了一封信,信中说自己一切安好,不日便可回府。

然而她们等了足足一个月,他都没有回来。太夫人放心不下,派人四处打探,却毫无音信。

亲眷们都说,他可能已遭遇不测。太夫人起初还痛骂他们不安好心,后来时间久了,太夫人也慢慢接受了现实,红着眼为他建了座衣冠冢。唯独她坚定不移的相信他还活着。

她也动过亲自去寻的念头,幻想着他能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就像曾经那样,然而却始终遍寻不得。

如今,他竟真的活生生出现她的眼前。

「重珏。」她与他同时在花厅外停步,他身边是太夫人,还有几位家中长辈,以及各房的兄弟。

她则只有一个人。

就好像,她依然是这个家的局外人。

随后好一会儿,四下里都是寂静的,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亲眷这会儿都没了动静。

真是诡异得让她没法不生疑。

最后还是太夫人拄着拐杖上前,碰了碰宁重珏:「这是霓君。」

他仍是不说话,目光陌生得有些离谱,她正想询问究竟,却听一个如铃般的声音说:「那……就是少夫人了?」

从重珏身后转出的女子,是有如娇花软玉的美丽,娇娇怯怯我见犹怜,只是……

她皱眉看着那女子略显的腰身--是有孕在身。

「霓君啊,这是月影。」太夫人打了个哈哈说道,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当然不会是这样的,她看着月影有些紧张地抓住了重珏的手,心如明镜。

这个女子,来者不善。

(二)

最初的兵荒马乱过去后,重珏自然是要留在府里的,至于那个月影,还有她的几个亲人,则被一起安排在待客的别院居住。

家宴上太夫人说出这些决定后私下里问她这样安排如何?她自然赔个笑脸说但凭阿婆做主。

于是席上大伙都言笑晏晏,一堂和气。

然而入了夜,她听过兰依的回报后,当即披衣离室,秉烛夜行。

内厅里几位长辈正在密谈,放风的下人见她来了似是想要通风报信,但被她瞪了一眼就乖乖退了下去。

里面正在商议重珏的事--原来当年重珏不知怎么落了水,漂在护城河里幸被那个李月影家的船救起,只是没了记忆,而月影他们是流徙诸州的伶人班子,没有那闲工夫去打探重珏的来历,便只好带他一同上路。

如此一载都没来过灵州,直到上个月在南州遇到了重珏生意场上的故交,这才知道他原来是灵州宁家的当家人。

而此时,重珏与月影已然有了夫妻之实……

长辈们说起如何处置月影,她听见阿翁叹了一声:「霓君这孩子自然是好的,只是霓君这孩子一心扑在布坊,早先成亲也快两年了,都没见有个一男半女。」

倒是字字见真章。

她与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不是两人的母亲是闺中好友,早早便定下了亲事,将她托付给好友,她不会嫁一个灵州有名的浮浪子弟,他也不会娶一个出身不光彩的庶女。

她本以为只是一段没有感情的冰冷婚姻,可婚后他却待她处处体贴入微,只是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人,到底难以举案齐眉。

待她最好的是太夫人,阿婆将宁家祖传的三重锦织法悉数传给她,还将宁家的布坊交给她来打理。

当然,家中不少长辈对她一个外人执掌宁氏布坊一事颇有微词,明里暗里的没少给她使绊子,后来老太爷和太夫人曾当着众人的面将印章交给她,让她放手去做才算平息了亲眷的小动作,众人也只好作罢,不再多言。

后来她才知道,这都是宁重珏劝说阿婆的……

「我也为难,方才与重珏谈话,他别的不说,倒先提要给那月影一个名分,还说什么患难之情,绝不能委屈了她。」

她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不禁冷笑自己在这宁府上到底没什么人可以永远依仗。

她嫁到宁家的当晚,他掀开盖头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霓君,我向你保证,此生绝不纳妾。」第二日她去奉茶时,太夫人也说了同样的话,她便天真的以为,无论如何,她都是他唯一的夫人。

如今时移世易,情况早已不同了。

「嘎吱」一声推开门,在一众长辈惊讶和为难的目光中她轻哂了一记:「难道说,时至今日,有哪位尊长要发付给霓君一纸休书吗?」

鸦雀无声。

他们当然说不出口了,她笃定这一点。

因为没了她,这宁府便再没有能传承三重锦织这门手艺的人,那宁家作为御前织造的荣光,便要到此为止。

「你不会放手的,是不是?」

重珏真是消息灵通。

又或者一众长辈觉得还是让他们小夫妻解决自己的事比较好,总之隔日他就知道了内堂发生的一切,跑来找她。

这时她正在荷塘边喂鱼,听了他的质问不禁轻笑,回过头来,入眼便是宁府名满灵州的庭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真正是膏粱地,锦绣府。

「荣华富贵人之所爱,我为何要拱手相让?」她想起昨夜家中长辈的提议--起一座外宅,将那月影养作平妻,既应了重珏的意思,又不损她分毫,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她会不晓得?倒不是在意重珏的心思抑或月影一家的恩情,说到底还是为了那孩子罢了……

真要让那月影得了名分,等孩子生下来,哪里还有她立锥之地?

「别以为你在这家里还是说一不二。」

冷眼瞅着重珏沉默的样子,她想若是几年前他被这样挑衅早就暴跳如雷,如今倒好性情这般忍得。

想当初他们在街上第一次相见,她不过就是误会他对老人家不尊敬,看不过说了几句,他便气的跳脚,直说她不分青红皂白的冤枉人。

后来成了亲,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恩爱非常的夫妻都偶有吵嘴的时候,更何况他们这样毫无感情的一对儿?

她一个不小心说了一句无心的话,都可能惹到宁公子,那时候的宁重珏可从来没有忍让过分毫,一定拉着她争论出个高下。

如今不知是几年江湖流落风霜洗人,还是那月影确有手段,百炼钢都化了绕指柔?

她心烦起来,推开他向前走:「宁重珏,两年前我不怕你,如今更加不会。」

撂下狠话一句,不想仍是不闻声息,正感叹人果真是会变,却听重珏说:「你掉了东西。」

她转身,见他手里挑着自己的香囊,赶紧一把扯回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留下重珏独自在岸边,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的背影,忽而他将方才捏着香囊的手指凑到鼻下嗅了嗅,闻见一股辛辣苦涩的清香。

是蘼芜。

(三)

这个香囊是娘亲在出嫁前给她的,里头藏着一个女人并不美好的过去。

一个名门出身的贵家小姐看上出身寒门的秀才,秀才的温柔多情很轻易地便俘获了情窦初开的一颗芳心,少女抛下身份与他私奔,天真的以为这爱便是一生。

可转眼之间,那秀才便变了心,抛弃她们母女,带着位风情万种的烟花女子远走他乡。娘亲悲痛万分,几欲带着她跳河自尽,幸而新上任的知县凤大人相救才保全性命。

知县大人念娘亲一片深情,便收做妾室,而她凤霓君也一跃成了知县府的千金小姐,叫了知府二十年的父亲。

娘亲和父亲一直瞒着她,直到自己出嫁前才告诉她这些往事,一则为防万一日后那人回来父女相认她不知就里有所误会,二来也是想她明白--

「这世上的薄情人太多了,所以……霓君,永远都别信人之多情。」

娘亲直直地望着虚空说的这句话,咬牙切齿悲凉怨恨,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她这一生中最在意的那个薄情人?

那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多年以后,重珏竟然就是靠着这个香囊,将了她一军。

阳光明媚的午后,她独自在后院里赏花。

宁重珏回来的这些天,是她两年以来最清闲的时光。

宁重珏回来没几日,布坊便出了事儿,一批新产的料子被挑出做工不精的毛病,白白折损了一个合作多年的老客户。还有几家大客户听闻此事后也纷纷取消了订单。太夫人听闻此事,当即便收回了她的对牌,将经营大权交在了宁重珏的手上。

不用问,这事儿又是陆家一手策划的,打从宁重珏将宁氏布坊收回以后,陆家明里暗里的没少给他们使绊子。近两年陆家势力大不如前,本已有所收敛,不想又故技重施起来。

且不论她不是苦苦攥着权柄不肯撒手的人,单说这宁氏布坊本就是他宁重珏的产业,只是交由她代为打理,如今出了错儿,她自然无话可说,无话可反驳。便索性在后花园里躲清闲。

她难得清闲,心里却总不安着。

兰依在一旁忍不住抱怨:「从前少爷一得空就来陪少夫人饮茶赏花,还总唠叨少夫人平日里太忙,一日里说不上几句话。如今倒好,整日里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一门心思全在那李月影身上了。」

这人呐,一旦闲下来,就容易回忆起以前的事。

那些已经在记忆深处盘旋很久的往事,似乎都随着兰依一句抱怨,一件件的浮现出来了。

她和宁重珏真正有交集是在当地首富陆家老爷的五十大寿生辰宴上。

前厅挤满了想要攀附陆家权势的人,她瞧着那些人的阿谀奉承的样子只觉得无趣,便偷偷溜出去想要透口气。

她站在回环的长廊下,一偏头便瞧见不远处长廊的尽头,站着一位矜贵的公子哥,而他的脚下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老管家。

走近一看,认出是宁家的少爷,宁重珏。

那时候的宁重珏还是灵州数一数二的纨绔子弟,看着便是一副公子哥的做派,她便想当然的以为是宁重珏刁难下人,她一向看不惯这种仗势欺人的公子哥,忍不住上前去同他理论一番。

宁重珏看着她这样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便生出几分逗弄的心思。

「怎么?姑娘还来要教训我不尊长者么?」

地上的老管家也颤巍巍的开了口:「姑娘莫怪宁公子,是老奴年纪大了手脚不利索,上台阶时险些绊倒,幸亏公子及时扶住了老奴……」

她准备好的那些话一下子都卡在嗓子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时间愣在那里。

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误会他撞倒了老人家不管不顾,第二次又是如此,真真是丢人。

宁重珏本也只是想逗一逗她,见她面上渐渐浮现出绯色来,便也就不再逗她,向她作揖告辞。

以后可不能这样莽撞了,她心中暗想。

那一年她只有十四岁,还不知那名满灵州的浮浪公子便是娘亲早早为她定下的夫君。

当她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已又是一年春日。

三月初三,娘亲带着她探望染了风寒的宁夫人。宁夫人一见她便喜欢得很,直说要他早日娶她过门。

她诧异的回头去看娘亲,却见娘亲拉着宁夫人的手笑眯眯的说:「既是如此,那你更好快快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才好给他们张罗婚礼呀。」

宁夫人不住地点头苍白的面孔上泛起了血色,连声说好,重珏也在一旁附和,似乎所有人对此都很满意,只除了她。

娘亲还有些体己的话要和宁夫人说,她和重珏便先从房里退了出来。

宁重珏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她说着家常,她心里想着刚刚听到的事,便有些心不在焉,连回答也有颇为敷衍。

「凤姑娘。」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叫住她。

冷不丁被点名的她这才发觉出自己失礼了。

她微微福身,算是刚刚走神的赔礼,

宁重珏也没再计较,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起一个问题,想问问你罢了。」

「公子请讲。」

重珏舔舔嘴唇,笑得狡猾,说出话的十分不正经,他说:「凤姑娘为什么要嫁给我?难道也是如城中的贵女一般,贪恋我的家产和身份么?」

「旁人我不知道,但我凤霓君可绝对不会嫁给你这样的纨绔子弟。回去我便求母亲退婚。」

重珏一愣,随即气的跳脚:「你说我是纨绔子弟?」

她也不惧,直直迎着他的目光,朱唇轻启,重重吐出四个字来:「纨绔子弟。」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临走前还挑衅似地斜斜看了他一眼。

说这话的时候,她心里真的觉得他是一无是处、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公子哥,可是在宁夫人过世以后,在他独自撑起整个宁氏布坊的时候,她却后悔说出了那句话。

她不该那样说他的,在她还没有真正了解他的时候。

(四)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如今回想起来,她和他之间的好像都是些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她性子古板又倔强,比不得李月影乖巧懂事,温顺可人。

也许她应当成全他们的,她如是想。

这厢她刚生出一些退让的心思,还不等她下定决心,那边李月影倒是先按捺不住不住,主动来给争名分。

李月影一进门,她便留意到了她手间的一片翠绿,那镯子十分漂亮,可颜色出奇地鲜艳,她心中奇怪便多瞧了几眼。

李月影注意到她的目光,索性将手直接伸到她的面前来,「好看么?这是陆郎送给我的定情信物呢。」

陆郎?是指宁重珏么?

她夸了一句好看,李月影的神色却微微一变,慌忙将手缩进袖子中。她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李月影身上大有问题。

她端出了茉莉花茶来款待李月影,可人家丝毫不领情直说喝不惯,只喜欢雨后龙井,那恃宠而骄的样子真真叫人讨厌。

「姐姐亏待我不要紧,若是亏待我这腹中的孩子,只怕太夫人和重珏都不会善罢甘休的。」李月影的手若有若无地划过隆起的小腹,炫耀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不过就是仗着有了子嗣想要压上她一头,她若真是那般好欺负的人,又怎做的了当家的主母?

她的脾气本就算不得好,当下便命兰依将茶收了去,连杯白水也不给了。

李月影指着她的鼻子,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恨恨地要去宁重珏那讨个公道。闹到他那里去她也不怕的,左右不过又是一顿吵架。

不曾想宁重珏对李月影竟这般爱护,半分委屈也不舍得让她受。

「若论巧慧,这世上未必就她凤霓君一个。」重珏是这样和太夫人说的,道是月影早逝的母亲也是南州有名的织工,月影亦如其母有一双巧手,「只要阿婆肯教她,她未必不如人。」

而言下之意也很明白,若月影也能承袭三重锦织的手艺,纵不说再用不着她凤霓君,至少能将她在这家中的权柄消去三分。

他真是铁了心要和她作对,她恨得牙痒痒,忍不住嘲笑他是异想天开:「若真这般容易,我也不得在府里这样受尊重。」

可重珏倒似对月影极有信心,而月影初时虽面露难色,末了还是怯生生地说但凭夫君做主,夫唱妇随得简直叫人侧目。

最后,重珏说与她击掌为誓,三个月为期,月影的织工定能与她旗鼓相当,不然再不提「名分」两个字。

她狠狠一巴掌拍在他的掌心,冷不防他凑到耳边轻声说:「新人织缣,旧人织素,多亏了你的香囊我才想出了这个点子。」

她简直想再一巴掌直接招呼到他脸上了,但长辈们面前到底没有造次,只跺了跺脚,愤愤而去。

夜半三更,孤灯一盏之下,她把玩着那个香囊。

蘼芜香。上山采蘼芜。

那是娘亲常念的乐府,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被抛弃的女子与情人重逢,问起了他的近况,那人最后说:新人工织缣,旧人工织素。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多愚蠢的结尾,新人不如故,这大抵是每个被厌弃的有情人都会有的幻想,想着心里放不下的那个人,有朝一日还会回心转意。

她不也是如此么?

即使明知道他心里没有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期待。

他以为她天生巧慧,却不知嫁到宁家以前,她只会做些最简单平常的女红,娘亲常常说她这个手艺怕是要被夫君笑死。

她不喜欢这些,她是硬逼着自己去学的,为了保住宁氏布坊的荣光。

只因为他的那一句—— 「霓君,请你帮帮我。」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灭了灯,躺倒在榻上就着月光想心事,不觉睡去。

而自此之后太夫人便心安理得地做起两手准备来,一边将那月影带在身边教习,一边又频频对她明示暗示想她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她却只是装聋作哑,逼得急了还拿话堵老太太的嘴:「阿婆放心,到时候霓君定然胜过她,绝不给咱们宁家的家传绝技丢脸。」

「家传」两个字咬得很重,当时重珏也在场,听她这样说顿时一脸无奈地看过来。

她狠狠瞪了回去。

说起来他们如今也是经常碰面,但因为有那显而易见的芥蒂在,就比两年前更加冷淡疏离,她对他的是不听不看,不想知道他今天又拜会了多少故交,又接下了哪些生意。可纵然刻意忽略,不知怎么的,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比如说这一日,因着织金用的金线没了,她便亲自去线坊监造,路上嗅见甜美的桂花香气,忍不住将轿帘掀开一线查看,却见熙熙攘攘的街头,重珏就站在那里,花落满身。

(四)

「可知金镂坊是何处?」

她让轿子停在路边,让兰依去询问,才知道他竟是迷路了。

那金镂坊是一家首饰铺子,恰好就在线坊旁边的那条街上,兰依一时嘴快说了要带路,可恨重珏还笑着应承了。她想了想,终究忍下一口气与他同行。

随他到处乱跑的话,万一要是再掉进哪条河里沟里,留下个巨大无比的烂摊子,那倒霉的不还是她。

所以她默许了自己的忍耐。

只是行过一段,轿子外头一点声息也没有,她忍不住掀帘察看,看到人就在一旁走着,又痛恨起自己沉不住气来,就拿话挤对他:「这要是被人知道宁大少连金镂坊的路都不认得了,可真要笑死人。」

「怎么,我经常去吗?」重珏目不斜视地问道。

「当然了,风月场上谁人不知,宁大少对相好的女子从来阔绰,头面首饰都是最好的……你做什么?!」

他忽然掀了帘子,吓了她一跳。

「说得你很明白我似的,近日我听旁人说我听得多了,倒要听听我的结发之人怎么说我。」

他笑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讨厌。

而或许真的是被吓到了,她一时间竟想不出该说什么,干咳了好几声,才干巴巴地憋出了一句:「你嘛?你最会哄人,所有人都很是喜欢你。」

说完了她就想咬了自己的舌头--怎么把真话说出来了?

而重珏听了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目光却还流连在她脸上:「是吗?那么你呢?」

我哄过你吗?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她反应过来这话里头的未尽之意,当下放下帘子,躲回了轿子里,隔着帘子,她大口地吸气,仿佛溺了水快要淹死的人。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勉强称得上甜言蜜语的话,从来没有。

从他们相识到成婚,他都一直都吝惜于他的浓情蜜意,这一度让她怀疑,那个叱咤灵州风月场、引万千贵女倾心的宁重珏究竟是不是他。

可宁重珏却不依不饶又没脸没皮地掀开了帘子,语气十分让人讨厌, 「你脸红了!」,他趴在窗子上接着说:「我听阿婆跟我说,当初岳母想要退婚,是你坚决反对,你若是不喜欢我,为何嫁给我?」

她的脸又红了几分,最终还是没忍住将帘子摔在他那张俊俏的脸上了。

其实他说的是实话,却也不是全部。

她表面虽是知县的千金,但若真严格算起来顶多算是个庶出,娘亲不求她日后的夫家有多少权势,但求她平安顺遂的过完此生。那年宁夫人来说媒时,娘亲思来想去很久,才应了宁夫人的建议。

彼时陆家还不是灵州的首富,宁夫人还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主母,陆老爷对夫人百依百顺,娘亲想着宁夫人与自己是多年的姐妹,将来在陆家必能护着她。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红颜薄命,宁夫人原本只是偶感风寒,却缠绵病榻,久病不愈,最终撒手人寰。据说她临终前还一直叮嘱重珏,要他日后好好待凤霓君。

她随着娘亲去凭吊,闺中密友突遭此变,娘亲的心情十分低落。

挂满白绫的祠堂里,肃穆庄重,却寂静的可怕。老爷安静的站在棺材旁,连半分丧妻的悲伤神色也无。

他旁边站了一对此前从未见到过一对母子,女子身着华贵,接待着前来吊唁的宾客,一派当家主母的模样。孩子约莫和宁重珏差不多大的年纪,站在陆老爷身侧,冷漠地打量着祠堂里来来来往往的人。

宁重珏匆匆赶到祠堂,身上还残留着风尘仆仆的痕迹,他似乎刚刚归家,手里还提着一大包药,一进门便冲到陆老爷面前,质问他宁夫人究竟是如何没了的。

老爷浑不在意说是风寒,可他不信,偏要老爷给个说法。

他狠狠盯着那位新夫人,朝着陆老爷喊得声嘶力竭:「母亲才刚走,你就迫不及待的接他们母子两个入府?你别以为我只知道花天酒地什么都不懂,我心里清楚着呢,是你和那个女人联合起来害死了母亲!」

重珏的嗓音大,一下子便吸引了祠堂里众人的目光,她也不由自主地留意着情况。

这么多人瞧着,老爷的面上自然是挂不住,便怒斥他胡闹。

这话一出明眼人便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重珏冷笑一声,从腰间掏出匕首割下自己的一缕长发,道:「今日我改母姓宁重珏,你我此后再无瓜葛。」

说完便将匕首连同断发狠掷在地上,转身离去。

快至门口时,他突然又朗声说了句:「母亲的布坊,你想都别想。」

她回过神想起去追的时候,他已经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她一路急行,直至府外才终于找到到蜷缩在角落的宁重珏,

他一身白衣素缟,与平日里总是放荡不羁的公子哥形象相去甚远,与刚刚那决绝的样子也并不沾边。她也是仔细辨认很久才确认这就是他,宁重珏。

离得近了却听到他压抑而低沉的哭泣声。

痛失亲人的痛,若非亲身经历又有谁能感同身受?

曾经那么坚定退婚的心思,在那一刻动摇了。

也许,他也不是想象中那么不堪的人。

他的孝期快结束时,娘亲郑重其事的问她要不要退婚——退掉和宁重珏的婚事。

原来有人在灵州最大的风月场所欢门里见到了宁重珏,他此刻尚在孝期都能干出寻花问柳的勾当,她嫁过去以后的日子,是可想而知的艰难。

娘亲在一旁替她权衡利弊,苦口婆心地劝她好好考虑清楚。可她心里却直觉,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干不出这么荒唐的事来。

退婚这话不知怎的竟传到了宁重珏的耳朵里,第二日他便找上门来,她听了下人传话匆匆赶来前厅,生怕娘亲给他脸色看伤了他的自尊。

宁重珏一见她便说有话想同她单独聊聊,也不知他刚刚与娘亲聊了些什么惹得娘亲心花怒放,远远便听得娘亲的笑声,总之此刻娘亲乐得将她往外推。

她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引着宁重珏去了后院。

宁重珏倒是直白,开门见山地问她:「在下听闻凤姑娘有意取消婚事,退还生辰贴,不知是否属实?」

他问的直接坦白,她也大方承认,宁重珏面上浮现出轻蔑的笑意,仿佛在说她就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当初我曾问过凤姑娘为何会答应嫁给我,那时候姑娘说绝不会嫁给我这样的纨绔子弟,如今我不是家世优渥的纨绔子弟了,凤姑娘又为何要退婚呢?难不成是瞧不上宁家了?」

她好看的长眉拧成了一个结,反问:「那你为何要娶我?」

宁重珏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回答道:「母亲和阿婆都说你巧慧,必能织出三重锦来,我希望你能帮帮我,帮我重振宁氏布坊。」

「霓君,请你帮帮我。」

她一下就心软了。

许是因为他脆弱而无助的样子叫她心疼。

或许更是因为,她对他动心了。

宁重珏走后,她便同娘亲说:我不退婚。娘亲叹了口气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也没再提过此事。

他不是第一次问她为何会嫁给他,可她一次也没有说过心里话。若是他再掀开帘子,再问她一遍同样的问题,她一定会忍不住将自己的小心思全部诉诸于口的。

而在此之后,剩下的路程里,帘子的两边,都一直是让人几乎窒息的寂静。

到了地方,宁重珏非说要同她一起进去,送她一套首饰做谢礼,她百般推辞仍推不过便下了车。

宁重珏到底是金镂坊的老顾客了,即便是失忆也能熟门熟路地找到各类首饰摆放的位置。大手一挥说让她随便挑,

因着宁重珏的这句话,金镂坊的老板明明是第一次见到她却异常热情,像是不管她看中什么他都会买来相赠似的。

她素来不在意这些金银珠宝、翡翠玛瑙,便随手指了一个玉镯子。宁重珏扫了一眼便连连摇头,直说这只太朴素衬不上她。

她复又选了几只,可宁重珏都不满意。后来还是宁重珏寻到了一对碧绿的翡翠耳环,模样别致精巧,成色也极好,当然价格也是不菲的。

可宁重珏却毫不在意,直说这样好的物件才衬得上她。

她面上仍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可心里却甜滋滋的。

从金镂坊离开的时候,他们迎面遇到了陆弘毅,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她偷偷侧目去瞧他的神色,可他面色平静如常,仿佛全然不识得眼前人。她这才记起他已然失忆。

陆弘毅也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和一旁的贵公子有说有笑,侧身而过时,她只听得听清没头没尾的一句:「不过是个下贱的戏子罢了,还真以为怀了孩子就能攀上我陆家么?」

晚上,重珏破天荒地到她屋里来了,带着一包糖霜山楂丸,说是带路的谢礼。

她除非脑子里塞满了山楂才会信他,白日里刚送了一对耳环,现在又送糖丸,定是有所求。

果然坐下不到半刻,他就提到了十天后的比试:「你当真不肯退让一步?」他的样子简直可以说是诚恳了,「霓君,这些日子里阿婆也对我讲了很多,两年来你如何帮着她老人家支撑整个宁府,我答应你,只要你放弃织工比试,你什么都不会失去,我绝不会亏待你,我们……」

她直接砸了茶盏,兰依被吓得边拍胸口边上来收拾。

「那还真要多谢夫君的盛情了。」她冷笑着说,「可惜我凤霓君从不喜欢别人给的,只喜欢自己争来的,自己争的东西才拿得稳,靠得住。若是那李月影害怕了,十日之后大可当场认输!」

结果重珏黑着脸走了,而最初的那股怨气消了之后,她却禁不住陷入沉思。

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竟肯为了月影几次三番来说项……

「或许,退一步也罢……」不觉喃喃自语,却不想下一刻兰依扑到脚边来,「少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这怎么好退的?」

跟随她多年的小婢女面色惊惶,这倒也合乎情理,她要是退了必然离开宁府,兰依又不好跟着走,少不得要换一个主子,焉知又是怎样的境遇。

「好了好了,说说罢了。」

她宽慰道,摸了摸小丫头的发髻,也不知抹的什么头油,沾了她一手清甜的桂香。

便不免想起下午时的同路人。

那条满是桂花的路,真短。

(五)

比试织工的这一天,宁府各房的长辈到得齐全,内堂设了两架织机,她冷眼看着重珏扶了月影上机,那女子大腹便便更显吃力,倒是先得了旁人几分怜惜的神色。

她哼了一声,也坐上自己的织机,看看自己这边只有兰依捧着一些织锦的工具候着,有点儿凄凉。

也罢,反正她从来都不像是这家里的成员。

但听太夫人咳嗽一声,府里的总管来宣读了今番比试双方立下的定约,道是由各位尊长见证,末了太夫人用拐杖重重地一敲地,比试正式开始。

她踏动织机,初时什么也听不见,但闻自己心跳如擂鼓,渐渐地平静下来,才开始听见长者们压低的议论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

另一台织机的声音。

她手下穿梭不停,自然也就没工夫去看那月影活计做得如何,但是听她那台织机的动静,倒也是手脚利落,熟练得很。

而随着经纬交错,有着凤穿牡丹图案的织锦渐渐显出了样子。

一个团花将近织完时,她又分心听了一下月影那边的响动,竟不见比初时慢多少,不禁想这女子也是能折腾。

暗暗地叹了一声,她伸出手去,指若兰花,去挑那根需要更换位置的金线。

忽地指尖一痛,她赶紧缩回手,但见小指上多了一个血点。

「少夫人?」边上兰依担忧地喊了一声,她摆摆手示意无事,毕竟做织工的,被织机上的木刺扎到什么的都属寻常。

方才那根金线未曾挑出来,她便拔下鬓边的银簪去挑,却不想一连几次都未能找到准头,眼前无数的丝线忽然间都有了重影。

她揉了揉眼,视野却越发昏花起来,甚至手指也有些不听使唤。深深吸了口气,她扶着织机勉力想站起来--

却是一片黑暗,即刻袭来。

「来人!来人!」

她听见太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还有各种嘈杂的人声,想也是,她好端端的就这么忽然倒下去,不把一干长辈吓坏了才怪。

一阵混乱,脚步声叫嚷声,有人大声喝令去请大夫,然后她觉得有人托起了自己的头,支撑着让她坐起。

眼睁一线,她瞄见模模糊糊的人影,倒还认得出是兰依这丫头。

这时只听拐杖叩地有声,然后便是老夫人苍老的声音满怀不安:「这是怎么回事?!少夫人怎么会这样?!」

她听见兰依抽噎了一声:「其实少夫人这样有一段日子了,前一会儿还好好说话,忽然就手脚发麻晕厥过去,虽然是躺一会儿就能好,但好的时候却是越来越短……婢子说过几次要请大夫的话,少夫人不高兴不说,还喝令婢子不许吐露半个字,不然便将婢子赶出去……」

撒谎。她在心里说道,试着开口却仍是口舌麻木。

真是太好了,此刻她不能为自己折辩,那所有的一切就都由着兰依这贴身侍婢胡说了,太夫人他们会怎么想?还不以为她是身有隐疾命不长久?

奋力咳了一声,她猛地抬手掐住了自己的咽喉,嗬嗬有声,一翻身--

咬牙,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吐出了一口腥甜来。

在呕出一口黑血之后,宁府的少夫人再次倒了下去。

这下众人是真正惊到了,这看着可不像普通的病,兰依也吓得脸色惨白,太夫人身边的嬷嬷赶紧上前探了探这凤霓君的鼻息,面色一沉,促声道:「不好,没气儿了。」

一句话好似往油锅里泼了瓢水,顿时炸开了锅。

闹出了人命,胆小的惊恐呼喝自不必说。兰依小丫头在怔愣了片刻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扑倒在自家主子身边放声大哭起来。

而有些个一心惦记宁家子嗣要紧的长辈见了这片兵荒马乱,唯恐月影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闪失,当下叫人护送小少夫人回自己院子去。

却不想被人厉声喝断:「谁也不许走!」他声音很冷,像是淬了毒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快请郎中来!」

轻易就能让人畏惧的,宁府当家人。

内堂顿时安静了下来,而哭得两眼迷蒙的兰依好似也被这一声厉喝叫回了神,只见她摇晃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月影走去,边走边哭喊:「你、你害死了少夫人!你这毒妇!还少夫人命来!」

这可是耸人听闻的指控,众人一时间都愣住,只有一个中年男人挡在了月影身前,冲着兰依怒喝:「臭丫头!你血口喷人!」

他是月影的父亲,那家戏班子的班主,许是他嗓门大,被他这么一呵斥兰依竟停了脚步,人也瑟缩起来。

而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时,忽然有人说:「说的是,兰依丫头,你若不把他们胁迫你对我下药的事说出来,倒像是咱们冤枉了他们父女俩。」

兰依惨白着脸,回头看去--

只见那「没气儿」的凤霓君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正直勾勾地看着她,巧笑倩兮。

(六)

看到所有人都惊恐万状地盯着自己看时,她意识到嘴角那点「黑血」还没擦去。

赶紧拿手绢按了按嘴角:「那是鸭血与糖浆……不妨事的,各位尊长受惊了。」她仍旧笑着,看着兰依连滚带爬地跑过来,一下子扯住她的裙角跪倒大哭。

「傻丫头,别哭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都查得明白,你帮着他们是因为你爹的病忽然重了,只有吃他给的药才见效的。」她低下身去轻拍小丫头的背,边说边看着前方脸色大变的月影和她父亲,「其实你爹的病没什么,只不过被他们弄了些手段才有反复……这是江湖行骗的伎俩,你打小养在这府里头,哪里看得穿……」

只有像她这般,随着寡母寄人篱下,不知看过多少暗地里钩心斗角勾当的人,才会精明得连一点点细节都不放过。

兰依头发上的桂花馥郁芬芳,那清冽的香气绝对是上等头油,兰依素来俭朴哪里有闲钱弄这个,府里也没有用桂花油的主子。

只有那初初到府的月影。

再有就是,从来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小丫头竟然出口犯了她的忌讳,妄言她该不该退让,也是有些蹊跷的行径。

她势必彻查。

而原本也不是藏得多严实的事,她既有心探寻,很快便发现了月影父女与兰依间的牵扯,那李班主以医治她父亲为要挟,哄得兰依做了他们的眼线,一则回报她的日常起居,二来确保她会参与织工比试。

这就有点奇怪了,难道李班主当真对自家女儿的巧手如此有信心?又或者……想来想去,她便认定了只有一种可能。

「所以,你们就搞了这么个小玩意儿。」她将这些日子的所察所思娓娓道来,边说边挪到了织机旁,弯腰伸手一探,等缩回手时指尖已经拈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金针,「乌头毒,还真下得了狠手。」

说起来,昨夜她独自查看织机,发现这根针时当真倒抽了一口凉气。

于是也更坚定了要大闹一场的决心。这才有刚才「假死」的一幕。

环顾四周,只见一众亲眷长辈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胡说八道!」就在这时,李班主怒容满面地叫起屈来,「你们主仆俩一唱一和地演的好戏!你以为这样就能陷害我们家月影?!你得了吧,她可是还怀着宁家的香火……」

「够了!」重珏忽然一声断喝。

她向他看去,恰好他也正向她这边看过来,面色沉沉看不出喜怒,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她自然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随后,重珏走到了李氏父女身边,月影的脸色有些苍白,躲在父亲身后不住地轻喘。

「月影……」重珏轻轻叫了一声。

她忍不住别过头去不看,却仍是不能掩耳不闻,于是下一刻,只听重珏仍旧用那般温存的语调说--「要知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只是装成喝醉。」

月影发出了一记不怎么小的吸气声。

她怔怔地看着重珏,显然是惊诧至极,而宁家的大少爷却还在若无其事地说:「再说了,你若真让这孩子认我为父,你的陆郎该怎么自处?。」

月影呆呆的站在原地,到:「你都知道了。」

陆郎?她猛然想起当初月影提到这个名字时,一脸幸福的模样。当时她还以为这陆郎指的是宁重珏,现在看来是另有其人。

等等……

她当时之所以会认为月影说的宁重珏是因为他的父亲姓陆,他与父亲断绝关系后才改回母姓宁,那么这背后图谋宁氏布坊的陆郎,只怕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陆景和了。

「月影,你可知道,他接近你只是为了利用你?他和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这宁氏布坊,从始至终都是我母亲的产业,是他和他娘亲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而你只是他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的表情古怪,似乎又想哭又想笑。

下一刻,她忽然发出一记短促的笑声,「宁重珏,你别想骗我,陆郎答应过我,只要我能帮他夺回宁氏布坊,只要我帮他除掉凤霓君,他就会娶我为妻的……」

她无奈地叹息着,女人最是痴傻,一颗真心毫无保留的付出,到最后却被伤的体无完肤。

她终究还是没忍心告诉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娶她,那一天他在金镂坊外和友人谈到月影时,那轻蔑的语气,仿佛她连一颗棋子都不如。

而她视若珍宝,以为价值连城的镯子,其实也不过是路边的赝品而已。真正上好的玉镯是不会有那般明艳的颜色的。

太夫人喊来家丁,将他们团团围住。李班主皱着眉扯着嗓子大喊:「你们想干什么?」那模样颇有几分鱼死网破的意思。

重珏挥了挥手,那些人退下了。

「你到底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绝不为难你们。但明日公堂之上,还请你们将如何谋害霓君、图谋家产的所作所为,据实以告。」他这样说,李班主的脸一阵扭曲,但终是如逢大赦般带着月影匆匆逃离了内堂。

片刻的安静,仿佛落根针都听得见。

然后便是各种声音渐次而起,疑问、质询、惊叹,各种各样的,众人涌过去,将重珏团团围住。

「是、是,重珏自然要给各位一个交代。」他笑得人畜无害,就像以往每一次他想说服别人时那样。

而她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这样的他,只想说--混账。

(七)

宁重珏,他就是个混账。

他骗了所有人。

两年前回灵州的路上,他的的确确失足落水,也的的确确是被李家父女两人相救,不明他身份的两人只好带着他一起出发四处飘零。不过推他下水的那个人,是陆景和。

陆家没了宁氏布坊的支撑,生意早已一落千丈,再不复当日繁华。陆老爷将这一切怪罪到他娘亲的身上,对他母子二人的态度亦是大变,陆景和早就恨上了宁重珏,便趁着他出门在外想要处之而后快,进而霸占宁氏布坊。

未曾想,他福大命大,除去失忆外,竟什么都不记得了。而宁氏布坊在她的细心打理下,竟越发红火,名遍九州。

谁也料不到时隔一年他再回宁州时,竟又在郊外撞见陆景和。可真是冤家路窄。

他找上李班主,将宁重珏的真实身份透露给他,请他祝自己一臂之力。那李班主也是个见财起意的,便要求陆景和日后将宁氏布坊分与他一半才肯相帮,陆景和死活不肯。

两人各不相让,这事便没了进展。陆景和又不肯轻易作罢,便将主意打到了李月影的身上,若是李月影同他有了感情,李班主怎有不帮之理?

陆景和生得好看,李月影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轻易便交出了自己的全部身心。李班主为了女儿后半生的幸福,便只好同陆景和站在一个战线。

李班主要自家女儿来引诱他,却不想李月影与一个陆姓公子的情事早被他看在眼里。于是李月影于一晚邀他共饮,他心知有蹊跷却不说破,只是装醉,由着她在次日装成与他有了夫妻之实的样子……

初时他只道李月影是想拿他做挡箭牌,直到几日后他们遇见那个所谓生意场上的「故交」,他看那人虽自称是富家子弟,但言谈举止间却有种种破绽,这才恍然多半是李家父女知晓了什么关于他来历的线索。

后来他渐渐恢复了一些记忆,认出李月影的情郎便是同父异母的弟弟陆景和,便明白这一切都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不动声色,装作仍然毫无记忆的样子,暗中却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听见陆景和对李月影说:「你要好好笼络住宁重珏的心,等回了宁家让他给你一个名分,你就想办法除掉他们的当家主母凤霓君,没了她的三重锦织手艺,那宁氏布坊便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来了。等我得了宁氏布坊,一定娶你过门。」

凤霓君,他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却是一片虚无。

等到他在李月影那里找到一张她的画像,并恢复了全部记忆的时候,他们的马车已然到了灵州城外。

他记着陆景和与李月影说的那些话,因此刚一归家便假意要迎娶李月影,还故意拦下了几桩生意,劝说阿婆收回她手中宁氏布坊的经营权,想要借此来打消他们加害于她的念头,护她周全。

「那会儿重珏虽然已经恢复记忆,却又欲图真相,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不得不顺着他们演这一出戏。」

方才在内堂上当着众位长辈他是这样说的,带着一点无奈而歉意的笑容,仿佛他真的多么不得已。然后他就被原谅了,和以前每一次一样。

他仍旧是心机深沉,运筹帷幄的宁重珏。

将石子儿狠狠扔入池塘,扑通一声,满池的红鲤立时一条都不见踪影。

「你这是在生谁的气?」身后传来重珏的声音,「大夫早早便侯在你房里,你却不在房里歇着。」

你少假惺惺的,她倒是想这样嚷着要他离远些,只是转过身去却说不出话来了。宁重珏阴沉着脸,不是寻常那种故作高深的脸,他是真的在恼火。

「昨日我入夜后我亲自去查验了织机,未见有不妥之处,想来是你也有了戒心,去查探过了,可我还是不放心,连夜便请了大夫在府里住下,生怕你今日有不测。可你真是太乱来,那可是乌头毒。」

他盯着她,好一会儿神情才柔和下来,「你不需要做到如此。」

既然已经识破了他们的伎俩,又何必以身犯险真的去尝试中毒?这是当然会有的疑问,而她无法回答。

绝对不会告诉他,她是真有那么一瞬的生无可恋。

真的已经太累了,她曾经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去偷偷倾慕一个人,而当她承认此心,又喜出望外地得到一个承诺后,那个向她承诺的人却一去不回。

等到他再站在她面前时,却已经忘记了一切,包括她和那个承诺。

虽然预服过解药,但为了让效果真切而故意中毒的那片刻里,她确实想过……若就这样死在他面前,可能得他半分动容?

她不知道。

「宁重珏,少来教训我。」她偏过头去,想要自另一条小径绕行。

宁重珏却忽地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当我知道李家父女和陆景和打算在织工比试那日对你不利时,我整个人都慌了,我知道这是揪出陆景和最好的机会,可我不能用你做诱饵。我知道你个性倔强又要强,我便只好说些软话让你自己放弃,可不曾想却激怒了你。」

她愣住了,连挣脱都忘记了,只由得他继续说下去:「霓君,我舍不得你有半分损伤。自然也见不得你自己伤你自己。」

她有微微的动容,很快又恢复成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宁重珏,你又知道什么?以为自己很了解我么?」

「我没有那么了解你,但我知道你的香囊丢了。」忽然他伸出一直背着的手,指尖挑着一个香囊。

她当下去看腰间,却见自己的那一个仍然好端端地在,怔忡片刻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觑着这个空当,重珏已经快步来到她跟前,一伸手便扯下了她的香囊:「他们说这是你娘亲给你的,你随身带了十年……这个看起来是不是太完好如初了?」

刺绣与金线毫无磨损,哪里像随身十年的旧物。

反倒是他手上那个样式花纹都一样,只是陈旧许多的更像一些。

不,不是像,那个就是。

那个才是娘亲的物件,浸透了蘼芜辛辣的香气,藏着她娘亲怨怒和父亲薄幸的秘密。两年前,对重珏吐露真心的那夜,她将这个香囊交给他:「倘若夫君当真对我无心,便将此物一破为二归还于我便罢。」

那样她便死心了。

他却没有,他说她值得他全部的倾心。

可他再回来时,身边却多了一个人。

他明明承诺过,永不纳妾的。

她不想再去相信了。

「那又如何。」她试着用淡然的语气说道,忽然出手夺回了香囊,却发现真品比记忆中轻了许多。

重珏看着她笑了笑。

「我为李氏父女所救,醒来时发现自己只记得三件事,一是自己叫『重珏』,二是这香囊是一个十分重要之人所赠,三就是『金镂坊』这个名字。」

他说着,忽然握住了她的手:「那天,还是你为我引路去的金镂坊,坊主将这交予我,这是两年前我失踪的前夜委托他修复的,霓君,可知此为何?」

手心传来冰凉的触感,她默默地看着那支银钗,钗头鸾凤与钗身之间有一道铸合的痕迹。

这是当年父亲与娘亲断义时折损的信物。宁重珏却已将它复原。

她抬起头,却发现自己看不清宁重珏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满盈清泪。

「最初失去记忆的那段日子,我总是握着香囊与此钗想,这分明是女子之物,是谁相赠?是怎样一个人?我可曾倾慕于她?」

重珏的声音,近在耳畔。

「及至我见到月影房间里你的画像时,我便知晓,这大抵便是我倾慕的那个人。」

口硬心软,倔强的,羞怯的,很聪明却也很傻。

一直都爱着他,愿意抱着近似于无的希望来等待他的,唯一的那个人。

当年他便是喜欢她的。

而如今,他也依然喜欢她。

她被温柔地揽住,手中的银钗也随之被取走,宁重珏小心翼翼地将这沾染了蘼芜香的再铸之物簪入她发间:「今朝凤来归,可栖重楼否?」

然后他便这样问。

仿佛,她还能说不似的。

(八)

我是宁重珏,宁府的当家人。

我的夫人叫做凤霓君,我一直觉得霓君这个名字充满了诗情画意,像彩虹一样绚丽,可她却不是这样的女子。她固执地近乎古板,又不解风情。

很久之前,在我还没有和我那个爹水火不容的时候,她就误以为我欺负一个老管家而找我理论,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其实也是有些可爱的。

我知道这个女子未来将是我的夫人,是我母亲满意的儿媳,但打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我对她便没有几分好感,她似乎对我也全无倾慕之心,所以我十分好奇她究竟为何会答应嫁与我。

趁着她与宁夫人来探病的机会,我便问了这个疑惑。

我本以为她也同灵州那些贵女一样贪图我的家世和身份,可她却高傲地说绝不会嫁给我这样的纨绔子弟。

还真是不讨人喜欢的姑娘。

我生平最听不得别人说我是纨绔子弟,我里里外外帮母亲打点着宁氏布坊,怎么就是纨绔了?

还不等我开口反驳,她倒是若无其事的先走了,临走前还挑衅似的瞪了我一眼。我看着那远去的倩影,气得跳脚。

可我又忍不住嘴角上扬,这样有趣的姑娘也真是不多见。

隔了没几日,母亲的病有些起色,也到了春猎的时候了。猎场早早地有人收拾出来,只等日子一到,我们去那儿大显身手。

去猎场那日,风大得很,直吹得两侧的旗帜猎猎作响。

我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衫,骑在高头大马上,我看到周围那些女子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我朝她们挥挥手,便引得那些女子叫声连连。我对此早习以为常,打马向着林子里走去。

这时候我注意到了在霓君,她显然是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却没有像那些女子一样对我多瞧一眼,我自是不甘心,骑着马在霓君的面前停了下来,我嘴角噙着笑,冲霓君伸出手:「我带你去逛一圈?」

「我不会骑马。」她说着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在下会保护姑娘安全,还是说……姑娘怕了?」

她顿时挺直了背,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甘示弱地说:「去就去。」

凤夫人自然巴不得见到我们浓情蜜意的样子,忙将霓君推了过来:「快去吧,跟宁公子好好玩玩。」

霓君今天也穿了一身骑装,绯红的颜色,衬得人比花娇。她微微着垂头,头发利落地用一根簪子束在了头顶,露出白嫩嫩的耳尖。

我只觉得心旌摇曳

霓君咬了咬唇,轻轻地将手搭在了我的手上。

她手白嫩细滑,柔若无骨,手心许是因为紧张,有些湿漉漉的,指尖甫一触及顾弘的手,立马就被我攥得紧紧的。我微微用力,将她带上了马。

上了马,她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

我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凤姑娘,你得搂住我的腰,不然一会儿马跑起来,你小心摔下去。到时候摔坏了,可如何是好啊?」

她没骑过马,自然被唬了一跳,慌忙伸出手,想要搂住我的的腰,却转而攥住了我的衣襟。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温度。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两腿微微用力,策马奔驰起来。我有心使坏,故意挑那些崎岖的路走。

骑在马上本来就颠簸,更何况路又不好,霓君第一次骑马,吓得脸色都白了,却还是强撑着不肯服软

我轻笑了一声,正要调侃一下她,却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面前飞了过去。突然面色一变,

我面色沉下来,随即调转马头策马狂奔,我心里担心霓君受伤,便轻声对她道:「你把身子压低一些。」

像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随着顾弘策马狂奔,周围的羽箭也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我突然听到身后的霓君闷哼一声,面色猛地沉下来,硬生生地勒住缰绳。马蹄顿住,我匆匆翻身下马,只见霓君的后背上插着一支羽箭,血染红了她的衣裳,她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了,软软地靠在我身上。

「凤姑娘你别睡过去。」我焦急地喊她。

我复又握紧缰绳,发疯了似的策马狂奔,虎口都被缰绳磨出了血,却浑然不觉得疼。我只是担心背后的她。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了营地。

这时的霓君意识都有些不清醒了,大滴的冷汗从额头滴落下来,她眼眶微红,声音很细,像是小动物的呜咽,嘴里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到最后,只变成一声一声的「好疼」。

她的娘亲毫不意外地把我痛骂一顿,我心里也愧疚的很,任凭她说了些个难听的话也不曾还嘴。那伤我瞧着都觉得疼,更何况霓君是她的心头肉,自然要比我更重视千万倍。

即使她不说,我也在心里把自己骂了千万遍,若不是我故意激她,若不是我没能保护好她,她此刻便该好好地在营地里饮茶作诗,而不是躺在这里了无生气。

我的一颗心被搅得七零八落,像是被人拿刀生生地剥开了似的,一阵阵地抽着疼。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在意她,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多上许多。

回家的一路上我都在琢磨今日之事究竟是谁在背后谋划,霓君是代我受伤,那幕后的人是想要取我性命。如此便更奇怪了,我从来不曾得罪过人,更遑论仇家,若是生意场上的那些事想来也不会找上我。

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我和几个朋友去了城郊游玩巧遇了父亲,我才发现父亲竟养了外室,甚至还了一个儿子,那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弟与我的年纪也不过差了三岁而已。

这次霓君的受伤,也是她们母子二人一手策划的,为的就是除掉我,名正言顺地进入陆家,顺便谋求宁家的布坊。

我实在不敢相信,父亲与母亲是出了名的恩爱有加,对母亲百依百顺,却原来都是假象。我没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她如今病着,我怕她受不住。

母亲的病却越发严重了,明明最初已经有些好转,却又突然急剧恶化,我又要忙着照顾母亲又要打理布坊,一时间忙的焦头烂额。

有一天母亲将我叫到床前,交代给我两件事。一是好好待霓君,而是守住宁氏布坊。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母亲已然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只是应了下来。

后来我听说有一位母亲猝然离世后,母亲陪嫁的嬷嬷将宁氏布坊的地契文书交于我,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夫人早就知道那个负心汉养了外室,也知道他想要占据宁氏布坊的心思,他几次三番明示暗示,夫人就是不松口,可谁知那人在外室的怂恿下竟起了杀妻的念头,在夫人的饮食中加进去些不易察觉又不烈性的毒药,只等着夫人毒发身亡。」嬷嬷说着说着便抽泣起来, 「少爷,你可一定要替夫人讨回公道啊。」

「此话当真?」

她握着我的手声泪俱下,「老奴敢用性命发誓,今日所言若有半句虚言语,愿死无全尸!」她是母亲身边的近人,一心向着母亲,她说的话我断没有不信的道理。

冲动之下我便跑去质问他,从他的神情里我就知道,此事不假。那外室竟一派当家主母的样子,看得我怒火中烧,我当即便抽出匕首割断一缕头发, 与他恩断义绝。

后来我将此事的原委讲给霓君,她一颗心思玲珑,一番话便点醒了我。当日我属实有些冲动了,要报复一个人有很多办法, 我却偏偏选了最无用的一种。没了我这个绊脚石,那外室与儿子更是毫无顾忌的登堂入室,我却恨的牙痒痒。

当我再见到霓君已是大半年以后,她来布坊买布,我刚好在店里与掌柜对着账本。那账有些不对劲,我看了几遍也找不到问题所在,她只看了一遍便指出不妥之处,不由得叫我刮目相看。

这个女子,还真是每次见都会不一样的感觉。那时候我的心里有一个清楚的声音在说着:「我喜欢她。」

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想要见到她,她深居简出,我便安排小厮在凤家门口守着,但凡她出了府我便立刻赶过去,即使如此,我依旧几个月都未见得能见上她一面。哪怕偶尔说上几句话,都叫我欢喜。

成亲以后就好了,我如此安慰自己。

当我听说凤家想要退婚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慌了,打从母亲去世我完全接手宁氏布坊以来,我越发沉稳可那一刻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反反复复回响着一句:「我可绝不会嫁给你这样的纨绔子弟。」

我坐立不安整整一夜,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被上薄礼登门拜访。她的娘亲见了我没有半分好脸色,我赔着笑脸睡了许多的好话,解释那天真的只是去谈生意,我保证会永远待霓君好,许是我的诚意打动了她,总之她后来没再反对我们的婚事了。

这让我稍微松了口气,可最难的还是说服霓君。

我故意激她,说她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如今我落了难她便不愿来受苦了。她倒不争辩,反而问我为什么娶她。

我思索了片刻,才说出我觉得她不会拒绝的答案。「母亲和阿婆都说你巧慧,必能织出三重锦来,我希望你能帮帮我,帮我重振宁氏布坊。」

「霓君,请你帮帮我。」

果然她应了,我欣喜若狂回府筹备起了婚事,只等着孝期一过,娶她过门。

烛影摇红,她一身明媚的喜服将她映衬得格外娇美。

从前我几个月也见不到的人儿,如今便在我的身侧安然入眠,我细细描画着她的眉眼,只觉此生圆满。

今朝凤来归,终可栖重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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