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我爹酿的女儿红那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了(二)

来源:八戒影院人气:607更新:2022-09-04 20:24:01

当满池的荷花变成莲蓬的时候,星星又病了。

我用帕子给她擦过全身,把被角帮她掖好。

星星双颊烧得透红,她拉着我的手,蔫蔫地问我:「母妃,是不是星星生病了,父皇就会来看星星了啊?」

我眉心一蹙,问:「星星,你是故意的?」

星星咳嗽了两声,带了哭腔:「父皇要是来了,母妃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一直以为她还只是个孩子,可是她却什么都懂。

星星蹭着我的手说:「母妃,要是珍娘娘生了小弟弟,父皇会不会就不喜欢星星了啊?」

我摁住眼底的酸涩,摸了摸她的小脸说:「不会的。你和弟弟都是父皇的孩子,父皇对你们是一样的。不过弟弟小,父皇会多照顾他些,星星是姐姐,应该帮着父皇一起照顾弟弟呀。」

星星点了点头,乖乖地闭上眼睛睡觉。我在她额头蹭了蹭,轻声说:「星星,不管什么时候,还都有母妃疼你呢。」

星星睡熟后,我从房间中退出来,吟秋正守在门口。我轻声吩咐道:「去给我拿壶酒来吧。」

夜里,暑气退却,凉意渐深。我抱膝坐在廊庑下,扬起酒壶往嘴里灌。烈酒入口微凉,越往下却越灼热,从喉咙一路烧到了肠胃,又烧到了心里。

一弯弦月升了中天,淡薄的月光洒在宫檐上,沉静而寂寥。凝露宫里的人,不知现在在做什么。明明在同样的屋檐下,为什么有人会笑,而有人会哭呢。

醉意一丝一丝地在吞噬着我的心智,酒壶不知道什么时候脱手滑了出去,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在石阶上哒的一声响。我懒懒地不愿伸手去捡,闭上眼睛枕着抱柱,醉意越来越浓。就在脑袋沉得要栽下去的时候,一双手恰到好处地托住了我的头。

「坐在这里做什么?小心着凉。」

这个声音好熟悉啊。我用力抬了一下眼皮,面前这个人,长得怎么那么像赵明徽呢。

「你谁啊?」我盯着他问,努力让他的脸在眼前变清晰。

「纪茵儿,这才多长时间啊,你连朕都不认识了?」那个人说着,就要把我从地上拽起来。

我晕得厉害,挣开他道:「胡说八道。皇上正在凝露宫陪珍妃呢,怎么会到我这里来。」

他气笑了:「这就是你在这买醉的原因?」

醉?谁醉了?这话说得我可就不爱听了。我指着他警告道:「你能不能别晃了?在我面前好几个影,看得我眼晕。」

「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他抱怨了一句,脱下披风搭在我身上,弯下身哄道,「我先去给你煮碗醒酒汤,好不好?」

「呵,男人。」我冷冷笑了一声,「这种伎俩还是用去哄珍妃吧,姑娘我不吃这一套。」

这人蹲在我面前,很认真地问:「纪茵儿,你是不是生赵明徽的气了?我可以让他来跟你解释的。」

一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把脸埋在臂弯里,闷声说道:「生什么气啊,我哪敢生气啊。我本来就是个赝品,现在真品回来了,我要是再生气,他更不到我这里来了。」

「什么真品赝品的,你先起来再说。」赵明徽眉毛拧成了一团,上来就要拉我。

「你别碰我!」我甩开他,借酒撒疯地喊道,「我怎么样都没关系,可是我的孩子该怎么办啊?她那么好,那么懂事,我要是不在了,谁来保护星星……」

如果有一天,我落得和陈云云一样的结局,我的星星还会有人疼吗?

人一喝了酒,情绪就容易上头。我说着说着自己就动了真情,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茵儿……」赵明徽看起来很难过,他想要抱我。

我却越哭越凶,发疯一样对着他乱捶乱打。我认出他来了,他是赵明徽啊,是那个利用我的人,那个不来看星星的人,那个答应会想我却对别的女人深情的人。

赵明徽并不反抗,由着我的拳头往他身上落。最后我打累了,跌在他怀里失声痛哭了起来:「画里的人回来了,我连个替身都不是了,我什么都不是了……」

赵明徽一直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比哄星星时还要温柔。我哭累了,瘫软在他怀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他抚着我的头叹了口气说:「我说哪来的这么大怨气呢。净瞎琢磨,珍妃和画里那个人,不是同一个。」

我哭得脑子发昏,涕泪横流地抬头看他。

赵明徽极淡地说了句:「画中那人,很久以前就不在人世了。」

他拉着我去了小厨房,说要煮醒酒汤给我喝。我七扭八歪地坐在柴禾堆上,费了好大的力,才忍住要吐出来的冲动。

赵明徽往灶膛里添了柴,生火,起锅。他做这些是如此娴熟,一看便知是从前干惯了粗活的。

他用勺子缓缓搅着锅里的汤水,很平静地讲道:「画里的那个姑娘,的确是我年少时的心上之人。只可惜,她没能等到我们相聚的那一天。」

锅里的水汽蒸腾起来,赵明徽的背影在雾气中幻化成一个清俊的轮廓。

「她曾经救过我一命,又支撑我度过了最难熬的那几年。她没有活着的家人了,我只是觉得,我应该要记着她的。如果我再把她忘了,那她在这世上便真就成了个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了。」

我垂下眼问:「所以珍妃娘娘,和那位姑娘长得很像,是吗?」

赵明徽舀了碗汤递给我,笑得有些无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珍妃和她像不像。我见她的时候,她头上都戴着帷帽。只是偶然瞥见过她的一双眼睛,但到现在,也快忘记是什么样子了。」

我眨眨眼,这与我以为的故事,好像一点都不一样。

他拿了个小凳子坐在我面前,有些怅然地说:「人人都想利用朕这个软肋,一步登天。可是逝者已矣,朕怎么就不能重新喜欢上一个人,好好过日子呢?」

我端着碗,吸了吸鼻子说:「陛下现在如此宠爱珍妃,想必是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说你是块木头,你还真是。」他摇着头笑了笑说,「珍妃,她是姜衍的人。」

我没忍住,打了个酒嗝,表示我的惊讶。

赵明徽给自己倒了碗水喝,接着说:「姜嫣然生不出孩子来,姜衍却又急需一个皇子来稳固他的地位。他们既然把主意都打到朕头上来了,那我便将计就计,陪他们玩玩。」

我觉得再打嗝有些不太合适,忍了忍问:「那珍妃的孩子……」

如果珍妃真的诞下了皇长子,那不是正称了姜衍的意吗?

「珍妃的孩子生不下来。」他的目色渐寒,「你想想,如果珍妃生了皇子,那姜衍一定会杀母留子,把孩子给姜嫣然养。你要是珍妃,会想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

我看着他的星目剑眉,缓缓点了点头。见他的眼眉高高挑了起来,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说得不对,又赶紧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难过。我捧着碗嘟哝道:「我今天知道的是不是太多了……皇上会不会杀我灭口啊?」

赵明徽瞪了我一眼,在我脑门上弹了个爆栗:「我看你这酒还是没醒。来,醒酒汤我再给你盛一碗。」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晌午,脑袋疼得跟要裂开一样。我不知道赵明徽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有印象他在星星的床边坐了好久,却到底没舍得叫醒她。

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在我记忆里一点点变清晰,我突然有点后怕,大声喊了吟秋进来。

我抓着她的手问:「陛下昨天走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吟秋想了想答:「陛下说,主子您喝多了的时候,还挺好玩的。」

我松了口气,好久没缓过神来。若是我昨天疯癫的样子当真惹恼了赵明徽,不是平白连累了星星嘛。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下了一场雨。雨是从黄昏开始下的,淅淅沥沥落了一整个晚上,一夜入秋。

就在那天夜里,珍妃的孩子没了。

说是白天的时候,珍妃去给佳贵妃请安,不知怎么的,被贵妃的猫挠了一下,惊了心神。

回去之后,珍妃就觉得身子不舒服,到了晚上,竟见了红。

太医院的人忙活了一整晚,还是没能保住珍妃的胎。孩子流下来,听说是个未成形的男胎。

贵妃慌了阵脚,在重华殿外跪了一个晚上,哭着说这猫是从西域胡商手里买来的,性子和中原的猫不一样,完全不知道为什么珍妃只被猫挠了一下,就能严重到小产。

这下可好,赵明徽直接迁怒到了把猫送进宫的姜梓轩身上,斥他驻军期间玩忽职守,还居心叵测残害皇嗣。

姜梓轩没办法,只得卸了在西北的兵权,回京待罪。皇上虽没有废了姜嫣然贵妃的位分,却罚她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就姜嫣然那点心眼,对付后宫的女人还行,要是放在前朝,只有被耍的份。赵明徽没费一兵一卒,就收了姜家的兵权,让丞相吃了个大亏。

珍妃没了孩子之后,精神一直恍恍惚惚的,见到人就问,有没有见过她的孩子。赵明徽再没去过凝露宫,他以珍妃身体不佳为由,把她送出宫去养病。

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她下半辈子可以衣食无忧。至于有没有福分消受,便是她自己看不看得开的事情了。

珍妃的出现,像是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初入水时激起几道波澜,沉底之后却无人记得她曾来过。

贵妃禁足的这段时间,赵明徽宿在我宫里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在旁人眼中,我似乎成了第二个珍妃,但我自己明白,我与她不一样。珍妃只是一颗被皇上和丞相弃掉的棋子,而我,要做那个下棋的人。

秋风渐起,吹得树叶簌簌作响。赵明徽枕在我怀里,只有在我这,他的眉头才能稍稍舒展一些。他是真的很累,要除掉姜衍,还有太多的事需要他操心,他要一点一点削减姜相的党羽,才不至于在斩草除根时大厦倾塌。

我轻轻揉着赵明徽的太阳穴,说:「明日佳贵妃便要解禁足了,陛下想必是要去好好宽慰一番的吧。」

他睁了眼,慵懒地问:「怎么,吃醋了?」

我挑了挑唇角道:「臣妾吃什么醋。贵妃一句话,就能折了姜梓轩的兵权。陛下再多宠她些,没准连整个姜府都能给赔上。」

赵明徽往嘴里塞了瓣橘子,漫不经意地说:「姜嫣然这脾气,都是姜衍给惯出来的。丞相的精明没学到几分,坑爹倒是一把好手。她干的那些烂事,有多少都是丞相暗中给铲平的,只不过朕不愿搭理她罢了。」

我停了手,兀自有些发愣。有那么一瞬,我很羡慕姜嫣然,能有视她如珍如宝的父兄。如果可以选择的话,谁不想在宠爱与呵护中长大呢。

如果我爹还在,他为了我也愿意付出很多的。

赵明徽察觉到我的不对,握住我的手问:「想什么呢?」

我理了理神色,答:「臣妾在想,还能为陛下做些什么。」

赵明徽坐起来,捏了捏我的脸,笑道:「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陪星星。其余的什么都不用做,等我回来就好。」

佳贵妃虽复了宠,但经此一遭,气焰到底收敛了许多。即便皇上给我的宠爱多些,她也不再从中作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而后宫那些惯会察言观色的嫔妃,也随着圣宠转了投奔的方向。我的承晚宫渐渐热闹了起来,三天两头就有哪宫的主子登门拜访,拉着我的手,体己话一说就是半日。

八月,我被抬成了昭仪,封号为舒。赵明徽说,我的笑总是不及眼底,好像是在敷衍,给我这个封号,是希望我事事常舒意。如此一来,我的门槛更是要被踏破了,任谁都想蹭一蹭我这新晋宠妃的喜气。

可我没兴致应付这些,我和星星两个人清静惯了,这些人我根本不熟,跟她们说话也是劳心费神。

尤其是这段时日,我觉得自己身上懒得厉害,有时刚醒了没一个时辰,坐着给星星缝衣服,就又能瞌睡过去。不过这样我倒是有了理由,再有人来拜会,我便借口身子不适,闭门谢客。

但偏宜妃有这个能耐,从门缝里都能把礼送到我跟前来,逼得我不得不见她。

她手中托着一个锦盒,摇摇曳曳地走了进来,见我要起身行礼,忙迎上前来说:「妹妹快坐着,不是说身上不舒服么,可千万不能累着。」

宜妃八面玲珑,佳贵妃那她仍去得勤,在我这承晚宫,也能算得上是常客。她位分虽比我高些,但恭维的笑脸,却与对贵妃如出一辙。

她把锦盒推到我面前,盈盈说到:「从前与妹妹并不相熟,闹出了许多误会,这与妹妹来往多了,才知道舒妹妹原是个这样好的人。听说妹妹今日身子不舒服,我特意备了些燕窝,还请妹妹笑纳。」

我只维持着矜持的笑意,说:「多谢宜妃娘娘了。」

送客之后,我打开锦盒看了看,里面的燕窝确是上佳之品,宜妃在巴结我这件事上,也算下了血本。

只是这人不怎么聪明呐。祸从口出,病从口入,给一个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人送吃食,是容易送出事来的。

赵明徽有块心病,姜衍手里一直握着京畿防卫权,他能守卫京城,也就能反攻京城。只要姜衍一天还控制着京城的防卫,赵明徽就一天睡不了安稳觉。

我虽动不了姜衍,但他养兵是需要钱的。他能将京防掌握得如鱼得水,不过是因为户部尚书是他的党羽。若是户部垮台了,姜衍想要钱就没那么容易了。

而时任户部尚书,正是宜妃的父亲。

八月下旬,我过生辰。那天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赵明徽来的时候,饭香气已飘满了承晚宫。他摸进厨房,从盘子里拎了只虾仁放进嘴里,在背后蹭了蹭我的颈窝问:「什么时候开饭呀?」

我打了他的手一下,笑道:「陛下怎么比星星还馋?很快就好啦。」

我们把桌子搬到了院里的桂树下,桂花的香气清爽且甘甜,不时有花瓣飘飘摇摇地落在酒盏里,溢了满杯的清香。

赵明徽抱着星星,抹去她嘴角边上沾的饭粒子。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说:「吃饱了就去玩吧,让你父皇好好吃饭。」

星星应了一声,跑去看小灰和丸丸。丸丸是赵明徽的那只小兔子,跟小灰是一对,不过毛是白色的。这兔子胖得跟个肉丸子一样,故而得了这个名字。他把丸丸也一起拎来了承晚宫,两只兔子整日形影不离。

天边的晚霞一点点退去了光彩,吟秋恰在这时奉了两碗冰糖炖燕窝过来。我端了一碗放在赵明徽面前,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我知道,他惯不喜欢吃这样甜的东西。

我拿起自己那碗,用勺子挑了挑:「这燕窝是宜妃娘娘送的,臣妾熬了一下午呢,陛下要不要尝尝?」

赵明徽嫌弃地拒绝了我:「你自己先用吧,我一会再吃。」

我悠悠然然地将燕窝送进了嘴里,不一会,碗就见了底。我依旧与赵明徽说笑着,安静地享受从鬓边拂过的徐徐晚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燕窝里的东西就开始发作了。

疼痛一寸一寸在我腹中绞了起来,喉咙中漫出丝丝腥甜,我一大口血呕了出来,溅在胸前的衣襟上,淋淋漓漓。

赵明徽扶住我,大声吼道:「宣太医,赶紧宣太医!」

他的眉眼在我面前渐渐模糊,他额头上渗出了汗,捧着我的脸不住地说道:「茵儿,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啊!」

我的神思一点点昏聩,似乎有水草缠住了我的脚,拽着我拉向黑暗无边的潭底。我有些愧疚,赵明徽对不起啊,又让你担心了。但我自己知道,这次我不会有事的,毒药的剂量我控制得很好,只是身上会吃些苦头,只要救治得及时,不会伤及性命。

可是,冥冥之中哪里又不太对。这燕窝明明是入了肠胃的,但怎么……怎么小腹也痛得那么钻心剜骨呢。

完全失去意识前,我听见吟秋哭着喊:「陛下,娘娘……娘娘流血了……」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鼻息间萦绕的尽是清苦的药香。屏风上映着一个人的剪影,如雕如琢,他似乎正在写着些什么东西。

我的身子不听使唤,只能咳了咳,弄出些声响。

赵明徽听见声音,立刻放下笔走了进来。他坐到床边,把我的手包在他的手掌中,那双一直以来温如暖玉的手,却前所未有地冰冷。

「感觉好些了吗?」

我摇了摇头:「有点想吐。」

声音缥缈得仿佛不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他抱我坐起来,轻轻抚着我的背说:「要是恶心,就尽管吐出来吧。」

我抱着痰盂呕了半天,可除了几口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

赵明徽替我擦了嘴,让忍冬把痰盂拿走,然后从吟秋手中接过来一碗药。

他用勺子把药喂到我嘴边,方喝了一口,我便拧着眉撇过了头。

这药也太苦了,我喝完更想吐了。

「陛下,臣妾缓缓再喝,行吗?」

赵明徽脾气却硬得很,又舀了一勺送到我嘴边:「再来。」

我也犯了小脾气:「不要,臣妾不喝了,我难受。」

他叹了口气,却把那勺药送进了他自己嘴里。

「你喝一口,我就喝一口。你有多苦,我都陪你一起,行吗?」

我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他。是药三分毒,他要是真喝下去半碗,那还了得。

我怕他真犯起混来,赶紧把药碗接过来,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苦得我脑子嗡嗡的。

赵明徽塞了颗蜜饯到我嘴里,捧起我的手说:「茵儿,我有话对你讲。」

他的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直线,面色白如霜雪,仿佛刚从一场风霜中归来,疲惫又憔悴。

「你中毒了。那盒燕窝朕让人拿去验了,里面被人下了毒。」

我点点头,垂下眼睫说:「我猜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有就是……咱们的孩子,没了。」

孩子?

我掀了被子就要下床:「星星呢?星星出什么事了!」

赵明徽忙稳住我,说:「星星很好,不是星星。是……咱们的孩子,没了。」

我回忆起被黑暗吞没之前,小腹刀绞一样的剧痛,耳畔骤然炸开了一声惊雷。

我拉住赵明徽的衣袖,试探着问:「我……我怀孕了,是吗?」

他轻轻把我拥进怀中,摩挲着我的鬓角:「不碍的,咱们日后还会再有孩子的,一定会有的。」

我把手抚上自己的小腹,想努力看清这个曾经孕育过一个小生命的地方,可泪水把眼睛浸润得模糊一片。

我的孩子,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就离开了我。

是我亲手杀死了他。

我无知无觉地抱住了赵明徽的背,喃喃说:「对不起,对不起啊。」

皇上轻而易举地端了户部。我能看得出,这件事让他轻松了许多。

赵明徽一有时间,就会来陪我说话,从诗词歌赋说到家长里短,变着法地逗我开心。我明白,他是怕我想不开,也变得跟珍妃一样一蹶不振。

我强打着精神和他聊天,逼着自己忘记那个死去的孩子。我还有没做完的事情,我不能倒下,我得撑着活下去。

可到了晚上,我缩在床角咬着被子哭。我想要我的孩子,我后悔了,我根本不知道用他来换一个户部,究竟值不值得。

程沅芷来看我了。自来人们都爱锦上添花,雪中送炭的寥寥无几。她见了我,红着眼睛骂道:「纪茵儿,我才多久没来看你,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

我艰难地笑了笑,人病得久了,样子就会变得很难看吧。

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话,说皇上为了看顾我,把星星暂时放在毓秀宫了。星星在毓秀宫很乖,不吵也不闹,只是到了晚上,会想我想得自己偷偷哭。

我拉着她的手,很认真地问:「阿芷,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这孩子你帮我照顾着,行吗?」

她甩开我的手,怒道:「纪茵儿,你莫不是被毒傻了?孩子又不是之后永远都不会有了,你这寻死觅活的是想干什么?」

我惨笑着摇了摇头:「算了,你就当我方才是胡说八道吧。」

阿芷走后,我到窗边坐了坐。这才过了几天呐,庭中那株桂树被雨一打,残花落了满地。

其实我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看起来还很虚弱,说是障眼法也好,说是作茧自缚也罢。

我挑了个无星无月的夜晚,披上一件黑色斗篷,去慎刑司找宜妃。噢,现在该叫她方庶人了。

「方书妍。」隔着阴潮的牢笼,我喊了她的名字。

她猝然睁开眼,挣扎着爬起来。她身上有很多伤,都是被打出来的。没有了那些华美的宫服,她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女子。

「我是冤枉的!我要见皇上,带我去见皇上!」

我把头上的兜帽摘下来,安静地说:「你别着急,会有机会的。」

「纪茵儿……」她爬到木篱边,目色血红地看着我,「我没有想害你,更没想害你的孩子,你相信我。」

我点点头:「我知道啊。不然,你以为我能把你的命留到现在?」

「你,是你……」她瞳孔骤缩,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

我蹲下身,平视着她笑道:「方书妍,你的命不值钱,我一点都不想要。我今天来,就是教给你个活命的方法。」

她浑身颤抖地看着我,好像一个任人宰割的笼中困兽。

我端起她的下巴,道:「你去找皇上,跟他说,当初徐靖的案子有冤,是姜衍在其中动了手脚,请他重新彻查徐氏旧案。」

她定定地看着我:「这就是你的目的?为了给岚充媛报仇?」

我耸了耸肩:「你管我是什么目的呢?你现在应该想的是,让皇上觉得你还有价值,你就能活。」

我的手指上沾了她的血污,我掏出帕子,仔细地擦了擦,把带了血的帕子扔到她面前。

「你跟姜嫣然一样,都是蜜罐里宠大的,不懂我们这些家破人亡的人,为了活下去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我就是不明白,用别人的命换来的荣华,你们享得就这么安心吗?」

我最后嫌恶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纪茵儿!」她却在背后,凄声叫住了我。

「你……你其实姓徐,是不是?」

我转过身,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好奇害死猫。不该你知道的事,千万别去打听。不然我有一万种方法弄死你,还有你的家人。」

从慎刑司出来的时候,我被门槛绊了一跤,疼得我好久都没能缓过劲来。

凛冽的空气涌进我的胸膛,我打了个寒战,神思却变得清明起来。我扶着摔痛的膝盖缓缓站起了身,夜色如浓墨般深重,恰如我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晚。

对,我是姓徐。我叫徐晚风,徐靖,是我的父亲。

我爹根本不是自尽的,他从没贪过一两银子,哪来的畏罪呢。

是姜衍,他以钦差的身份拘禁了我们全家,又带人抄了我家的府邸,最后用一把大火燃去所有的痕迹,将贪墨的名声扣在了我爹头上。我爹死了,他辛苦经营的海上商道,就能落在姜衍手里了。

我的丫鬟替了我,府里的下人拼死将我送了出去。我没命地逃,困了就蜷在树下睡一觉,饿了就摘野果子来充饥。饥寒交迫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昏倒在了一个什么地方。

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温软的床上,有个小姑娘坐在我面前,笑眯眯地问我愿不愿意到宋府做事。

后来我知道,她是淳安知县的女儿,叫宋岚珊。我瞒下了自己的身份,用了我娘的姓氏。那天阳光很好,窗外绿草茵茵,我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纪茵儿。

两年后,岚珊入京选秀,被留在了宫中。我就随着她一起,住到了一方小院子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偏安一隅过我们的小日子。

岚珊很喜欢皇上,她的位分低,每次虽然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眼,却能一个人开心好久。晚上睡觉时,她就和在江南时一样,拽着我一起躺在床上,叽叽咕咕说上半宿她心中的萌动。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就因为多替我爹说了句话,成了贵妃的眼中钉,被发落去了冷宫。我眼睁睁看着她鲜活的生命在流逝,枯萎,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一直听我娘离开之前的话,不要报仇,要努力地活下去。可自我在中秋宴上看到姜嫣然的第一刻起,我就后悔了。凭什么,忠良枉死,作恶之人却能活得悠然坦荡。该下地狱的人,就不该在人间兴风作浪,既然没人送他们入地狱,那么,我来。

皇上暗中提审了方书妍一次,回到寝宫后,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当天晚上,他指派了个心腹,秘密调取了当年徐靖贪墨案的卷宗。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我却什么都知道。病好之后,我继续做我的宠妃,照常领着星星去重华殿请安,逢人就笑脸相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赵明徽处理政事时,我就在一旁侍候笔墨,我柔婉乖顺地依附着他,却暗暗在观察,徐靖的卷宗究竟放在哪。

到底让我寻到了痕迹。在书房东侧架子的最高处,有几本泛黄的旧卷,书脊上的字斑驳磨损,但一个「徐」字却隐约可见。

趁赵明徽在前殿议事时,我悄悄潜入了他的书房,踮起脚尖,去够那几本我觊觎已久的案卷。

架子很高,我费力地用指尖一点点把案卷往外挪,却一个不经意,案卷哗啦啦地从高处坠下来,散落了一地。

这卷宗中,却还夹着许多信封。

我慌张地蹲在地上,将散了满地的信件敛起来,生怕方才的声响引来在殿外值守的宫人。可当目光落在信封上「致君安启」几个字时,我却迟滞了起来。

这些信,看着莫名熟悉。

我屏住呼吸,随便拿起一封将其中的信纸抽了出来,纸笺上清秀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

信中写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可在那个年岁的小女孩心中,却都是能欢喜或忧愁很久的大事。信看到最后,落款处「晚晚」两个字,像是儿时不醒的旧梦。

我的心怦然颤了一下。

温热的潮水漫上眼眶,我一封信一封信地看过去,晚晚,全都是晚晚。

可看到最后,有一个信封的字迹与其他的却不尽相同。那封信的封口没有被启开,似乎从来都没有寄出去过。

我撕开了信封,其中薄薄的一张信笺落了出来,只有寥寥几个字。

「晚晚,很想再与你说说话,可是这封信却再也寄不出去了。我赢了,我接替了我爹的位子,坐上了天底下最高的那个位置。我看似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人,可我自己却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娘,没有爹,没有兄弟,甚至也没有你。

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的模样,然后一个人,继续在这条路上孤独地走下去。如果你的魂魄无处所安,那就到我这里来驻一驻脚,在人间,小灰还在努力地活着。忘了告诉你,小灰的名字,是赵明徽。

山高水长,愿君魂安。」

我双手捧着信,仿佛手掌间托着的是我逝去已久的少年时光。

我看得太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有脚步声走进了书房。

「你在做什么?」赵明徽的声音中透着森森寒意。

乍一下被撞破了尘封已久的秘密,他神色中的压抑像是山雨欲来前最后的沉寂。

我站起身来,张了张嘴,可有太多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夺过我手里被撕开的信封,沉声道:「你先出去。」

我却是笑了。

我拾起地上厚厚一沓旧信,拿起一封说:「这一封是小灰对晚晚说,他父亲送了他一匹小红马,晚晚回给他,这匹小马叫什么名字好。」

我又抽出一封:「这封是晚晚抱怨说,她想和哥哥一起骑马射箭,不想被娘拘在房间里弹琴绣花。她却没有告诉小灰,第一次骑马她就磨破了手,回家之后疼得哭了一个晚上。」

「还有这一封,晚晚说她邻居家的小公子好像有点喜欢她,有事没事就来给她送吃的。可晚晚却烦死了,她觉得那个小公子长得不好看,一点都不想和他玩。」

一桩桩,一件件,书写的都是在飞逝的流光中留下的印记。

赵明徽的眉心缓缓舒展开来,墨深的眼眸中落下了点点碎星。

他喉结颤了颤:「晚晚……你是晚晚?你还活着?」

我摇了摇手中的信,含着泪笑道:「本来是快死了,但想到还有封信没给小灰回呢,就又活过来了。」

他走过来,很轻很轻地把我环在他的臂弯间,低声说:「晚晚,我想你想了好久,好久。」

我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泪水滴落到玄色龙纹中,转瞬便了无踪迹。

「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啊。」

连我自己都快忘了,十四岁之前的徐晚风,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了。

赵明徽把我抵在书案上,托着我的后颈,温柔而绵长的吻闯入我的气息,带着许多年的缱绻与眷恋。

我抚着他的肩膀回应他,深情又专注。唇舌间游荡着丝丝甜意,我轻声问:「是不是徐晚风回来了,纪茵儿就要失宠了?」

「哪那么多废话。」

他的耳垂红得发烫,直接把我抱起来,往珠帘深处走去。

像游鱼在水底轻啄,水面上莲叶轻颤,连带着荷花粉瓣散落,缠绵交错。

我恨不得将自己后半生所有的柔情,一股脑地全捧给他。

那天晚上我留宿在了重华殿,即便是当年佳贵妃圣宠独揽,都没有在皇上的寝宫中流连过整夜。

第二天我醒来第一眼,就看到赵明徽躺在我枕边,浅笑着用手指抚过我的眉眼。

我心中一惊:「什么时辰了?」

他怎么没去上朝?我坐起来就要伺候他更衣。

他把我圈进怀里,黏着我说:「我说自己病了,今天不去了。」

我在他肩上轻捶了一下:「君王不早朝,那臣妾不成了魅惑主上的妖妃了?」

「就一次。」他低低地在我耳边笑着,「朕今天就想当个昏君。」

我在他的臂弯枕了一会,拉了拉他的衣角,唤了句:「陛下。」

「嗯?」他轻轻揉着我的肩膀,「叫我明徽。」

但我还是不太敢。赵明徽是大周的皇帝,小灰才只是我一个人的。

我坐起身来,很认真地看着他说:「皇上,我爹是冤枉的。」

他也坐了起来,我们倚着墙,并肩坐在青纱帐里。

「但我看了卷宗,很难在其中找到姜衍栽赃徐靖的证据。这个案子要翻,并不容易。」

我抬头看他:「我就是证据。我爹不是自尽的,是姜衍杀了他。」

赵明徽审视着我:「你想要姜衍偿命?」

我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直言道:「皇上不也想罢了姜相吗?如果翻了我爹的案子,姜衍必败。我就是替皇上扳倒姜相的那把刀。」

「晚晚。」他扶住我的肩,「我不想让你做我的刀,但我想做你的铠甲。姜衍手里现下还拿捏着京城的布防,我动不了他,也不能动他。但你相信我,这件事我一定会还徐家一个公道。但若要以牺牲你为代价,我决不答应。」

我虽心有不甘,却还是点了点头。我们才刚刚团聚,我不想相聚的起点就是别离。

日子好像还和从前一样,又好像有了一些不一样。赵明徽仍然会到栖霞宫去,他宿在佳贵妃那时,我还如往常一样,先哄星星睡着,再躺回自己床上。

只不过,从前就平平淡淡地一觉睡过去,现在却会睁着眼,一直睁到天明。

我想起姜嫣然问我的那句话,他在宠幸别的女人时,我是怎么忍住不难过的?我忍不住不难过,即便我知道他只是在逢场作戏,我依旧会很难过。

赵明徽在慢慢架空姜衍的权力,从江南到漠北,从中央到地方,都安插进了他的心腹。我相信他对我的承诺,我可以耐着性子等待,甚至可以学着和姜嫣然和睦共处。

如果,姜嫣然没有伤害到星星的话。

冬月,御驾迁至西郊行宫暂居,我与嘉慧公主还有佳贵妃随驾。

行宫后山上有一方雪潭,到冬天结了厚厚的冰。对岸是一大片梅花林,凌寒吐艳,冷香深远。

我很喜欢来这里冰嬉,赵明徽特命人制了两双冰鞋,时常就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在冰面上游走,很享受这难得的沉静与自由。

星星看到我俩这样,也偏要闹着到冰面上玩。可她太小了,我怕穿冰鞋会摔到她,就专门给她打了一辆冰车,让她坐着也能在冰面上滑。

西南突有紧急军报上呈,赵明徽一连几日都与朝臣议政,只有我带着星星去后山玩耍。星星坐在冰车上撒了欢,划着两根木杖往冰面中心驶去。

可不知为什么,一直以来坚实的冰面有一处却出奇的薄。星星划着冰车到了潭子深处,毫无预兆地,冰面碎裂四散,星星掉进了冰窟里。

我连想都没想,跟着星星就跳了下去。刺骨的潭水如万条冰锋,直刺入我的胸膛。我在水下托住星星,奋力地往上抬,可是我太无力了,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我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

我看着星星的嘴唇从红变青,又变成了淤紫色。被救上来的时候,星星紧闭着眼睛,怎么喊都喊不醒。我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气息,抱着她疯了一样地去找太医。

赵明徽来得很快,他脱下自己的斗篷罩在我身上,紧紧抱着我,告诉我不要慌张。可我分明觉得,他比我还慌啊,星星是他的骨肉,是他唯一的血脉至亲。

星星高烧了三天,算是从鬼门关里抢回来了一条命。但太医说,她骤经极寒,损了心脉,日后体内阴寒难散,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她从前是那么活泼泼的孩子,日后却要常与汤药为伴。可她们要害的人,分明是我啊。

那潭上的冰面我日日去滑,碎开的那地方我不是没到过,可之前从未有过意外。那地方分明是被人故意用热水浇薄的,就等着皇上不在我身边的时候,让我在潭底死得无声无息。

恨我恨到想要我命的人,除了姜嫣然,还能有谁。

赵明徽下了严令,命大理寺、刑部、锦衣卫通力彻查,可查来查去,报上来的就只有两个字,意外。

赵明徽气得摔了杯子,大骂他们全都滚出去。等那一群人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勤政殿,我才从后面的屏风中走出来。

我冷声道:「大理寺卿,是姜衍的门生。刑部尚书,是姜梓轩的岳父。他们一家人把事情做得真干净啊,查破大天去,也动不了姜嫣然一根汗毛。」

赵明徽箍住我的肩道:「晚晚,我已经让锦衣卫去查了,我绝不会放过伤害星星的凶手的。」

「查什么?怎么查?」我甩开他,胸口喘息起伏,「你看不出这件事就是姜嫣然做的吗?难不成最后还跟陈云云的事一样,找个替罪羊顶罪了结?」

他说得艰难:「晚晚,我现在是可以提剑直接杀了姜嫣然。可若逼反了姜衍怎么办?我是一国之君,我不能拿千万人的性命去冒险。」

「赵明徽!」我指着门外喝了出来,「他们姜氏一族,杀了我爹、我娘、我哥哥,现在又来害我女儿!我等不了了,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我求求你,不要拦着我去做这件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深吸了口气,道:「把我祭出去。用我为诱饵,卸掉姜衍对京城兵权的控制。然后你就能用我爹的冤案,顺理成章地扳倒他了。」

赵明徽红了眼眶,几乎是在乞求:「那样你可能会有危险。」

见他这样子,我的心也软了。我抱住他,抵着他的额头说:「小灰,你是皇上。你就把我当成是个将士,出远门去打一场硬仗。等仗打赢了,我就回来,好吗?」

他抱住我,把脸埋在我的颈窝中,声音沙哑:「大周的皇帝赵明徽会让你去,但是徐晚风的丈夫赵明徽,舍不得你去。」

可是我没有退路了。

回宫之后,我去找了程沅芷。

她听说了在行宫的事,见了我便急着问道:「嘉慧公主如何了?」

我没回答,拉着她去了内殿,开门见山地直说道:「阿芷,我哥的那枚玉佩,能不能拿给我。」

程沅芷干瞪着眼看我,好像是在琢磨哪个词才是重点,拿给我,玉佩,或是我哥。

她抱住我,像是抱着久别重逢的故友:「你是……晚晚?」

我点了点头说:「对不住啊,瞒了你这么久。阿芷,谢谢你对我家做的一切,后面的事,就都交给我来做吧。不过,最后还要请你再帮我个小忙。」

我要告辞的时候,程沅芷拉着我的手,很久很久不愿松开。某种意义上,我是她的亲人,是她年少时倾心相付的人,在世上最后的痕迹。

我忍不住回身抱了她一下,说:「阿芷,我大哥跟我说,他喜欢上了一个人,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孩。他说遇到你,是他最幸运的一件事。」

阿芷在我耳边呢喃道:「我也是。」

两天后,我被传召去了栖霞宫。

我到的时候,皇上和贵妃都在,其他各宫的嫔妃也在,就像一场精心设计好的阴谋,就等着我来踏足。

我规矩地跪下请安,赵明徽却没有开口让我起来。我听见贵妃淬着得意曼声说:「舒昭仪,你可知罪啊?」

我直起身来,看向赵明徽:「臣妾不知道犯了何罪。」

贵妃幽幽叹了口气,看向程沅芷:「程美人,你来说说吧。」

程沅芷站起来,声音细弱蚊蚋:「臣妾发现,舒昭仪时常把玩一枚玉佩。那玉佩不像是宫里的东西,也不像是女子佩戴之物,所以臣妾疑心,舒昭仪与人私相授受。」

贵妃冷笑一声,下令让人去搜我的承晚宫。很快,那枚刻着澜字的玉佩被呈到了御前。

赵明徽端详着那枚玉佩,面沉如水。我慌了,忙解释道:「陛下,这是岚充媛的遗物,臣妾因为时常思念充媛娘娘,才会一直带在身边的!」

岚珊,对不住啊。为了达成我的目的,还要再利用你一次。

皇上沉声问道:「那便是岚充媛与外男私通?」

「不是不是!」我慌乱地看向佳贵妃,口不择言地答:「充媛娘娘心善,才一直留着徐氏这块玉佩当个念想的……」

话没说完我便闭了嘴。我刚刚提到了什么?徐氏。

果然,贵妃一拍桌子站起了身,厉声斥责我道:「好啊纪茵儿,你竟是乱党余孽!」

她转向赵明徽,说得义正辞严:「陛下,这女人城府极深,必要诛之而后快!」

皇上面色不霁,只颔首道:「先带下去审吧。」

很快有宦官从身后押住了我。我恨毒地看向佳贵妃,冲皇上喊道:「陛下,贵妃也不干净!岚充媛就是被姜嫣然害死的,她一早就知道充媛娘娘有身孕,暗中就想把嘉慧公主害死在娘胎里的!」

姜贵妃白了脸,怒道:「别听这个疯女人在这说胡话,快把她拖下去!」

我被宦官拉扯着拖出了栖霞宫,在转角处,我回头看了一眼,赵明徽的目光一直未从我身上移开。我不知道我最后挤出的笑意他有没有看见,但他眼眸中的歉疚、不舍以及担忧,在我心里狠狠割上了一道伤。

我被关去了慎刑司,由于事涉徐氏旧案,交由大理寺与锦衣卫同审。

一盆冷水泼在我身上,我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被浇醒了。我被上了刑,浑身都是鞭子抽出来的伤痕,宫装上被染得血色斑驳。

刑室内的暗影逐渐在眼前清晰,我微咳了两声,好像是从云端又跌回了地面。大理寺卿与锦衣卫指挥使还坐在上首,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惊堂木啪地又响了一下,我有点心疼大理寺卿手底下的那张桌子,生怕被他拍散架了。孙昱恶狠狠地审我道:「纪氏,你老实交代,徐靖余党究竟还有何人!」

这句话我说得都腻了:「没有了。孙大人,我看你是在质疑姜相斩草除根的能力。岚充媛不过就是跟徐家认识,就被姜嫣然搞死了,你让我去哪再找余党?」

孙昱指着我怒道:「你休要血口喷人,胡乱污蔑贵妃娘娘!」

他还真是姜衍养出来的一条好狗。

我轻蔑地笑了笑:「大人,您是不是耳朵聋了一只啊,怎么听话只听一半呢。我说佳贵妃谋害皇嗣的故事,您要不要好好听一听?」

「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孙昱冷笑一声,「上夹棍吧。」

一直未发过一言的锦衣卫指挥使钱英却站了起来:「孙大人,这样不合适吧?这毕竟也是宫里的娘娘,要万一打残了,皇上怪罪下来,不好吧?」

孙昱笑了笑,一脸阴险:「钱大人这可就不聪明了,送到这里来的宫妃,难道还有机会复宠?倒不如借这机会帮贵妃娘娘除了这碍眼的妃子,给丞相送个人情。」

钱英微微挑了一下眉。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在朝为官,忠丞相却不忠君上,这可是大忌啊。

夹棍在我指间一点点缩紧,我痛得咬破了嘴唇,我感觉自己的指骨快要碎了。

我近乎嘶吼道:「我说,我说!我知道徐靖的余党还有谁。」

手指上的力道松了下来,给了我喘息的机会。

我顺了顺气息,哑声说:「我知道有个人,他与徐靖同年科考,两人在皇榜上名次相当,他时常向徐靖请教文章,两人引为挚友。后来徐靖去钱塘抗倭,临行前还是他备下送行酒,祝他旗开得胜。」

孙昱眼中闪着发现猎物的凶光,逼问我:「那个人,是谁?」

我摇着头轻轻一笑:「姜衍啊。徐靖拿他当好友,他却妒忌徐靖的功绩越来越大,竟起了歹心。你看看你们效忠的主子,都是靠什么腌臜手段坐上了今天这个位置。所以你说,清剿余党有什么用呢?徐靖最信任的人,却是最后捅他一刀的人。」

孙昱意识到被我耍了,阴狠地骂了一声,向我旁边的卒子递了个眼神。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卒子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狠狠打在了我的小腿上。

一声沉响,棒子断了。翻江倒海的疼痛从被打的那处翻涌出来,我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那仿佛都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这条腿,大约是废了。

轰的一声闷响,刑室的一处暗门被踹开。然后,我看见了赵明徽。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喉咙发颤。我低下头,拙劣地掩藏着自己的伤口,躲避着他的目光。

我好怕,怕我只要跟他对上一个眼神,他就会忍不住冲过来抱住我,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一瞬,我觉得他是真的想杀了孙昱的。

钱英轻咳了一声,先跪下道:「臣见过陛下。」

孙昱跟在他身后,也颤颤巍巍地拜倒:「陛下万安。」

钱英一直知道赵明徽在隔壁暗室中听审,但孙昱不知。他方才说的那些话,皇上全都听见了。

「佳贵妃谋害皇嗣的事,朕倒是感兴趣得很。」赵明徽凛寒的目光在孙昱身上扫过,声线中寒意迸发,「孙昱,这种事你都能替朕做决定,要不这皇帝给你来当?」

大理寺卿的头都快磕破了。

皇上的薄唇抿成了一抹刀锋,发了狠:「佳贵妃禁足。钱英,三天之后,朕要看到证据。」

三天后,吴忠全来传旨,说皇上要亲自提审我。

我试了好几次,可我没办法靠我自己的力气站起来。

吴忠全惊得说不出话来,扶住我问:「娘娘,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惨笑了笑:「小伤,养两天就好了。劳公公帮我寻根拐杖吧。」

宫中不知何处还有姜衍的耳目,我拄着拐,一步一步蹭上了重华殿的台阶。

殿门方一闭上,赵明徽卸下沉静的掩饰,步履踉跄地奔向我,把我抱在怀里,浑身发抖。

我身上的血污,蹭脏了他玉色的龙袍。

我在他背上打了一下,手落下的时候,才发觉我根本使不上力。

「小灰,别怂。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撕破了纪茵儿的伪装,从前的徐晚风好像从我身体里活过来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徐晚风啊。

他眼泪落得像个孩子:「晚晚,这事咱不干了,不干了行吗?我直接去杀了姜衍,他爱反反吧,只要你别再遭那种罪了。」

我笑得泪水直往下流,他哪像二十七岁啊,七岁的孩子都不见得能说出这话。

这还用问吗,那肯定是不行啊。我要是但凡还有半分其他方法,也不会走这条路。我们都容易为了最亲的人失去理智,从前是我,现在是他。

赵明徽急于想看我身上的伤,但我摇了摇头。那也太丑了,纵横交错的血痕,我自己都不想多看一眼,我更不想让他看见。

可腿上那一处,我却是逃不过。

赵明徽小心翼翼地把我的裤脚挽起来,眉头立时拧成了个川字,我的整条腿肿得像萝卜一样,好像快要破了皮。他顺着我的腿骨探手摸了过去,可只要他稍一用力,我就痛得咬牙切齿。

「晚晚,你这腿是……断了啊。」

他眼中有太多的心疼,这种痛楚,我在受刑的时候都没有那么难捱,可当他坐在我面前时,我忍住不要崩溃,才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在膝盖上蹭了蹭眼泪,低着头说:「只是外伤,死不了人的,不是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取了夹板,把我的伤腿固定住,简单地做了包扎。

「晚晚,我知道这是你想做的事,我阻止不了你。」他顿了顿,看向我说,「可我现在后悔了,当初答应让你去犯险,是不是错了。」

可若不这样,姜衍就会一直是悬在我与他头上的一把刀,让我们夜夜不得安眠。我告诉他说,我从未后悔过。

我把手搭在赵明徽肩上,希望这样,就能再多给他些力量。最后我拍了拍他的肩说:「让我看看孩子吧。」

我走不了路,赵明徽把我抱去了内殿。

我的星星,睡得正熟呐。

我不想坐在床上,怕不小心弄脏了被褥,被星星发现。赵明徽没办法,只得把我放在了脚踏上。

我攀着床沿,很认真,很认真地看我的小姑娘。小孩子身上好像会自带一股奶香味,甜甜的,软软的,一靠近她,连时间都慢了下来。

星星小脸红扑扑的,睡得很安宁。我伸了伸手,很想拢一拢她额前垂下的碎发,犹豫了好久,终是把手缩了回来。

我的手上,尽是夹棍肆虐后留下的瘀伤。我不敢碰她,这样白白糯糯的小姑娘,生怕弄脏了她。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存在,星星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开始揉眼睛,像是要醒了。

我慌极了,忙乱地看了赵明徽一眼,生怕我这样子会吓到我的孩子。

赵明徽抱起我,绕到屏风后面,把我放在了软榻上。

星星的确是醒了,她从床上坐起来,仿佛是下意识的,蒙眬地叫了一声母妃。

天知道我费了多少力气,才忍住没有答应出来。

赵明徽走回到床边,轻轻把星星抱在怀里,柔声说:「父皇在这呢。」

星星环住他的脖子,闷声闷气地问:「父皇,母妃到哪里去了,星星好久都没有看见母妃了,星星好想她。」

我听见赵明徽的声音变沙哑了。他揉了揉星星的头发,说:「星星,你母妃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小姑娘。她是个战士,她去保护父皇和星星了,我们一起等母妃回来,好不好。」

星星很用力地点了点头:「等星星长大,也要保护母妃。」

我缩在屏风后面,死死咬住袖口让自己不发出声音,我哭得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赵明徽让人把星星抱出去,拉开屏风,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我。

他蹲在我面前,捧着我的脸,我们的额头靠在一块。

我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咬牙说:「明徽,为了你,为了孩子,我一定努力,努力撑着活下去。」

待我平静下来,赵明徽拿了一张状纸给我,上面写的是我诬陷贵妃,承认自己是徐氏余党的供述。

他说:「我拿到了贵妃谋害皇嗣的铁证,姜衍坐不住了,愿意交出京畿防卫的控制权,换姜嫣然的周全。但这件事的前提是,所有的罪名都你一个人来担。」

我点头道:「好啊,我这就画押。」

他握住了我的手,眼角泛红。

「晚晚,你信我,你把命交到我手里,我一定护你周全。」

他的眸子依旧如深潭,一眼望不到底。可相比初遇时的凛凛严寒,又好像多了些温度,像是春风融冰,一直吹到我心里。

我忽然发觉,赵明徽他是皇帝,却也是个普通人。我们都曾有温暖的双手和亲和的笑意,只是一些事逼得我们,错过了安享平凡的机会。

我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靠着他的肩说:「明徽,我爹在后院埋了一坛女儿红,我都还没来得及喝呢。」

我又回到了慎刑司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赵明徽用我画押的罪状换了姜衍的兵权,为了避免姜相的怀疑,他让姜衍自己举荐几个备选之人接任京城防卫的统领。

赵明徽在那几个人中挑了姜衍手下一个看似老实的参将,那个人叫程自钦,是阿芷的父亲。

姜嫣然很高兴,她觉得自己圣宠犹在,依旧是陛下最宠爱的贵妃。姜衍也很高兴,觉得既保住了自己的宝贝女儿,京城的兵权仍还在他的掌控之下。为了让贵妃看起来清白得彻底,也为了坐实我乱党的身份,踩得我爹永世不得翻身,他谏言皇上在朝会上公审我,把我的罪行昭示天下。

而我,虽然算不上有多高兴,但也难免有些暗自得意。鱼已入网,只待合适的时机,一网打尽。

是我告诉赵明徽,对姜贵妃表现得失望却不舍,让姜衍觉得皇上想要的仍是姜家的依傍,而我只是个随时可以献祭出去的棋子。

是我告诉赵明徽,程自钦是徐靖最信任的副将,他不可能背叛我爹,他在姜衍身边蛰伏多年,无论如何也要引导姜衍选他接管京城防卫。

是我告诉赵明徽,一定要咬住徐靖一案的疑点不放,让我看起来有涉政的嫌疑,这样姜衍为了急于自证清白,定会要求公审我。姜衍太刚愎自用了,他自以为当初的事做得干净,即便有传言也只是捕风捉影,可他却想不到,我就是埋藏多年的证据。

赵明徽一一都做到了,杀人于无形,才是我最欣赏他作为帝王的地方。

我被殿审的前一天晚上,慎刑司看守的宦官给我送来一桌酒菜,样样都是御膳佳品,后宫中只有贵妃位分才能享用得起。

我淡笑一声,自饮自酌地吃喝了起来,姜嫣然给我准备的这顿送行饭,这份美意我可不好辜负。

我才吃了一半,一双坠着珠翠的绣鞋停在了我面前。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擦擦嘴说:「对不住啊,我腿断了,就不向贵妃娘娘行大礼了。」

姜嫣然轻笑一声:「纪茵儿,你心倒是挺大,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吃喝。」

「我若惨兮兮的,岂不是正合了贵妃娘娘的意,那样我心里多不痛快啊。」我放下筷子,看着她说,「贵妃娘娘真是好谋划,故意让孙昱用刑的时候打断我的腿,这样我即便不死也是半个残废,没法再去分陛下的宠爱了。」

她挽了挽鬓边的发丝,语气中恨意不减:「纪茵儿,你骨头还真硬。你,还有那个珍妃,我真是讨厌透了。但你们啊,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皇上多看你们几眼又能怎样?没有家世,最后不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是吗?」我挑眉看她,「姜嫣然,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明白我曾经告诉你的那个道理。我早就跟你说过,不是你的东西,千万别去碰,会遭报应的。」

佳贵妃好像在看一个疯子:「你在说什么疯话?本宫何时听你说过这种话?」

我拍了拍身下的枯草席:「来,不如你坐在这,咱们好好聊会天。」

姜嫣然自然没有听我的,她眼中尽是对未知的戒备与慌张。

可这并不妨碍我继续说下去。

「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吧,徐靖即将启程到钱塘赴任,姜衍带着你去徐府拜会,给徐大人送行。长辈们在谈事情,你就和徐靖的小女儿跑出去玩。」

「徐府后院的母猫刚下了一窝小猫,母猫护崽,把小猫藏在假山后面。是徐晚风带你偷偷去看的,她告诉你,只能远远看不能碰,可你偏不听,趁着徐晚风不注意,把那几只小猫抱在怀里摸。」

「母猫回来后直接发了狂,浑身的毛竖着往你身上扑,你手臂上被抓出了血痕,要不是徐晚风护着你,只怕你的脸都被抓花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徐晚风对你说了什么?」

姜嫣然向后跌了一步,指尖发颤地指着我:「你……你如何知道?」

我接着道:「我当时告诉你,不该你碰的东西就千万别去碰,不然早晚会自食其果。姜嫣然,我爹在东南打出来的商路,跟姜衍有什么关系?他好好做他的国公爷有什么不好,但既然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就别怪阎王爷要收他。」

姜嫣然吓得脸色煞白,揪住我的衣领问:「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看着她离我近在咫尺的脸,她身上脂粉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我的鼻息间。这种香粉是从海外舶过来的,走了我爹辟出来的商路,才能让他们今日坐享其成。

我捏住她的下颌,森然一笑:「要命啊。你的命,你爹的命,我全都要。」

「乱党!我要去告诉我爹,你是乱臣贼子!」贵妃踉踉跄跄地奔出了牢房,留在阴暗甬道中的唯有这满是恐惧的斥责,却那么苍白无力。

姜衍到底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估计她做梦也想不到,她身上的锦衣华服,是用另一家人的亡魂织出来的吧。

我在干草席上躺了一夜,未曾入眠。当牢门上的铁链子锁叮当响起时,我知道,天已经亮了。

进来的是个武官,他有着一双与阿芷极为相似的眼睛,只是头发花白,早已不复当年的英姿。

如果我父亲能活到这般年岁,大概也是这番模样。

见到我满身伤痕,他的眼神中蓦然闪过一抹痛色,那是作为长辈对晚辈的爱怜。

「晚风。」他蹲在我面前,就像我父亲看我时那般慈爱,「对不起啊,伯伯是个懦夫,看着徐大人蒙冤,却无能为力。」

我摇摇头,笑了:「程伯伯,您做得对。若是为了我爹,让阿芷变得和我一样,便是我还不清的罪过了。」

可他这些年过得也并不易啊,一个纵马持枪的武将,却不得不屈居人下,在虚伪沉浮的官场中虚与委蛇,只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程自钦低下头,掩去眼眸中的波澜。再抬头看我时,他问:「晚晚,皇上让我问问你,你是否都准备好了?」

我坚定地点点头:「我等这一天,已经好久了。」

其实我们等这一天,都已经好久了。

「来,晚晚,咱们走。」他想扶着我站起来,可我却发现,腿上的伤坠得我已经站不起来了。

「程伯伯,我走不动。」我咬着牙,疼得冷汗渗了满额。

「孩子,来,伯伯背你。」

程自钦背着我走出了慎刑司,已有一顶小轿在外面等我。我是重犯,需由京城防署亲自押送,可我毕竟又是深宫女眷,不宜露面太过,因此便折中用了这样的法子,用小轿把我抬去安泰殿。

到了大殿前的御阶下,武将不允许再前行,押送我的人也变为了在殿外值守的宦官,之后的路,只能靠我自己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苍白且高耸,我靠一根枯细的拐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踏上了第一级石阶。在石阶的尽头,巍峨的殿宇飞檐耸立,那是这天下至高权力的中心,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一张纸就能左右一个家族的悲欢。

这条路,我父亲曾走过,我兄长也曾走过。他们或带着匡世济民的雄心,或怀着富国安邦的理想,却都已成了未酬的壮志。而如今,我同样也走过这条路,背负着我的血亲湮没在熊熊火海之中的清白,也背负着千百枉死的冤魂对奸佞的抗争。

我入了明堂,百官在大殿两侧垂手肃立,我只目不斜视地向着前方的高座走去,光从背后照过来,我的影子落在地上,单薄却坚韧。

皇帝正坐在御座上等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在朝堂上的模样,威严且沉稳,清峻且张扬。他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也是我的明徽,我愿他名垂青史,万世永昌。

我走到阶下,沉着地向赵明徽跪拜行礼,我尽量表现得轻松如常,告诉他我没有那么疼,他只需安心地把担子交到我手上。

我也看到了姜衍,他穿着相国朝服,鬓角眉梢亦染上了岁月的痕迹。他位列百官之首,举手投足间皆是权臣的气度,虽不再年轻,却未显疲态。

可我的父亲,却永远不会活到这样的年岁了。

姜衍站出来痛斥我道:「陛下,此人便是徐党余孽。此女欺上瞒下,在宫中蛰伏多年,这样的乱臣贼子,为臣不忠,为妾不仁,必要诛之以正国法!」

赵明徽看向我,问:「纪茵儿,你认罪吗?」

朝堂之上,众人噤若寒蝉,个个都在冷眼旁观,等着我被处决,等着那个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的结果,与丞相做对的人,终会落得万劫不复。

「不认。」我却直起身来,铿锵而言,「陛下,臣女不认罪。我是徐氏故人没错,但我不是乱党,徐靖大人从未贪墨,忠良故旧,何有余孽之说?」

我当庭翻了供,满堂之上皆哗然。

赵明徽沉声道:「说下去。」

我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来,回过头,目光在满朝文武的脸上一一扫过。

「在此的各位,大多都对徐靖大人的事有所耳闻。你们当中,有些是徐靖的同僚,在他出事之时,选择了沉默自保,这是聪明人的选择。还有些人,曾是徐大人的旧部,也曾为了他惋惜不平,但畏于掌权者的淫威,不得不忍气吞声做小伏低,这是忠义人的选择。更多的人,只是听说过有徐靖这么桩大案,但从未与徐大人谋过面,于是便人云亦云,事不关己。这些本都无可厚非,但有一个人,我却想问问他,当初落井下石栽赃故友时,你的良心就没遭到过一丝谴责吗?」

就在所有人都在好奇我说的这人是谁时,我转向姜衍,粲然一笑:「国公爷,要是您不介意的话,我就继续说下去了?」

姜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我的眼神中,藏着杀意。

我接着说道:「诸位,我今天来,只是想讲一个故事。徐靖与姜小公爷识于微时,少年情谊自是情比金坚。两人同朝为官,虽政见时有不同,却并不妨碍朝堂下两人对酒当歌,谈古论今。后徐靖奉旨南下为官,刚刚承袭国公的姜小公爷还亲自来送,两人好一番依依惜别。」

「后来徐靖在东南剿倭有功,官也越做越大,还开辟了海上商路,江南商业一派繁荣。但这却触及了姜家在江南的利益,海上舶来的东西一多,姜家原有的生意便坐不下去了,在京城的这群勋贵们,便也断了油水。也恰在这时,一封弹劾徐靖贪墨的奏折递到了先皇的御前。」

「时任大理寺卿的姜国公以钦差之名赴钱塘审案,贪墨之事本就子虚乌有,徐靖光风霁月,以为只是无稽之谈,并未放在心上。他与姜大人故友相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姜大人更向他保证,只需他安心在家静候,清者自清,必会为他正名。可不知这位钦差大人向朝廷都奏报了些什么,徐靖等来的却是罢黜官职,押京赴审。」

「就在徐大人即将启程的前夕,姜大人却突然带兵包抄了徐府,传圣上口谕,要将徐府满门抄斩。不待徐靖反抗,他便命手下亮了刀,在徐府大肆杀虐,之后又放了一把大火,对朝廷谎称徐靖是畏罪自尽。姜衍又将早已备好的金银藏于徐府废墟中,以此坐实了徐大人贪墨的罪名。好一场自导自演的戏码啊,竟是瞒过了先皇,瞒过了满朝文武,就这样将一代良臣草菅人命。国公爷,您的手段可真是高明啊。」

我的话音落下,在场之人无不骇然,如此嫁祸枉法之事,纵观古今,闻所未闻。

姜衍笑得森冷,指着我道:「空口无凭。本相为国事呕心沥血多年,仅凭你一个丫头片子的红口白牙,就想翻了当年先皇钦定的旧案?」

我摇着头啧了两声:「国公爷还是太不了解徐靖了。徐大人一生清廉,他住的小院子可比不上您的国公府。你当初在徐家搜出的那些金银,他家那巴掌大的库房根本就放不下,只不过当时徐府已是废墟一片,无人注意罢了。不然徐靖是要把那些金银块子放在哪,摆在院子里当砖,还是给他的小女儿垒床?徐府的残骸犹在,派人去仔细一查便知。」

有姜衍同党站了出来,责问我道:「你当时才多大?不过还是个娃娃,怎可能对秘案细节如此清楚,分明就是在胡编乱造!」

「我当时啊,十四岁,足够记清楚事情了。」我笑吟吟地看向那人,说,「至于我为什么这样清楚,因为我就是那个故事里的人啊。」

我面朝众人,傍着拐杖站直了身子,朗声道:「因为徐靖,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我是徐晚风,是那场浩劫中,唯一活下来的徐氏血脉。」

像一碗凉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里,整个大殿直接炸翻了天。我若胜了,便是忠良遗脉,我若败了,便是乱党余孽。

我转身对向上首皇座,正对赵明徽跪下说:「陛下,臣女以徐氏血脉之身份,恳请皇上彻查当年徐氏旧案,还我父亲清白。姜衍假传圣谕,枉害忠良,此其罪一;后又逼死徐靖独子徐晚澜,赶尽杀绝,此其罪二;瞒天过海多年,以江南民脂中饱私囊,此其罪三;只手遮天,朝中上下皆为其党羽,目无君上而唯丞相之命是从,此其罪四;徐氏故旧原本无辜,却滥用私刑严刑逼供,以掩盖姜贵妃陷害皇嗣之实,此其罪五。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才应当诛之以正国法,请皇上明鉴!」

我这满身伤痕,足以能博得大多数人的同情。

「住口!」姜衍从我身后喝了出来,「你说你是徐靖的女儿那你便是?谁能证明!」

我与他对视,轻巧地笑了一声:「国公爷,别急啊,去问问你那贵妃女儿不就知道了?」

就在这时,锦衣卫指挥使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

钱英跪于大殿中央,双手奉上一张薄薄的信纸。

「陛下,臣昨夜在宫城巡查时,恰遇到栖霞宫内侍要将此信送出宫去。臣以为信中所言或关系重大,便私下将信截了下来,还请陛下过目。」

赵明徽拿过那信纸看了看,递给吴忠全道:「你念念吧。」

吴公公将信上所写高声读了出来:「父亲安启,乱党纪氏真实身份竟为徐氏晚风,恐事生变,万望父亲谨慎小心,莫入奸人圈套。女,嫣然敬上。」

事已至此,姜衍辩无可辩。

那些曾与我父亲共事,却敢怒不敢言的人,现也终于翻腾起了满腔热血,纷纷跪于殿上,齐声道:「恳请陛下彻查徐氏旧案!」

不过一会工夫,殿上之人便跪倒了一大半。

赵明徽似笑非笑地看向姜衍,问他道:「姜相,你看这种局面,朕该如何是好啊?」

他做了姜衍那么多年的傀儡,在他面前藏拙示弱,而如今,终是到了锋芒毕露之时。

姜衍在赵明徽面前重重跪下道:「陛下,老臣侍奉过两代君王,为国事不可不谓殚精竭虑,陛下如今妄信奸佞之言,当真是寒了臣的心呐!既如此,那臣便脱了这身朝服,回府颐养天年便罢了!」

他想全身而退,还在与赵明徽谈条件,来博他的同情。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如果没有我,皇上或许会给他留一线生机,但真是不巧,遇上了我,我一定要他身败名裂。

赵明徽手指在御案上轻轻点着,若有所思地说:「既如此,丞相便先回府思过吧,朕定不会寒了忠臣的心。」

他将忠臣二字咬得很重,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好像是雨后初霁的云霞,撒在人身上,就落了满肩的光。

没有话语,却胜似万语千言。

「至于你,暂留大理寺待审吧。待真相水落石出,朕也必会还你个清白。」

我叩首谢恩,一只眼睛悄悄对他眨了一下。让世人看来,我是个被强权欺侮的弱者,姜衍是那个玩弄权术的恶人,而他只是个被奸人蒙蔽,秉公执法的仁君,这样,舆论和同情才会倒向我这边。

深夜,雨歇之后,只需安静地等待天明。

我想起很多年之前,我父亲每次出征前,都会向他的下属们问几句话。

如果前方荆棘满布,乌云蔽日,你们还会坚持吗?

会。

如果此去马革裹尸,粉身碎骨,你们还会向前吗?

会。

为什么?

为了我们所爱之人而战,让活人不再离散,亡魂不再漂泊。

爹,娘,哥哥,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亡魂不必再颠沛流离了,我终于能在清明之时,光明正大地给你们祭上一杯酒了。

我被移交去了大理寺,离宫之时,赵明徽登上高高的宫楼,目送我离去。

孙昱因犯上不敬被撤职查办,现任大理寺卿,是赵明徽的心腹。虽说是收押,我却没必要真的住在牢房里,大理寺卿早已差人给我收拾了间上房出来,只是行动不能自由。

可对我这一个残废来说,也并无什么两样。

我才刚入大理寺,一封信便送到了我手上,是钱英亲自送来的。信封上的字迹,我再熟悉不过。当「晚晚,见字如面」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我会心地浅浅笑了。

「晚晚,我见过你很多模样,笑的,哭的,坚韧的,脆弱的。可今日这般,掷地有声的,刚强无畏的,我却是第一次见到,我本以为,这些事本该由男子来做的。你在我心里,是将军,是豪杰,是英雄,你不知自己这样子有多美,弱水之姿,皆不及你万一。我好爱你最真实的模样,我愿意让你成为你最想成为的人,你是什么模样,我便爱你什么模样。

可我现在最忧心之事,莫过于你身上的伤。答应我,好好养身子,其余的事,都交予我来做,万不要劳心费神。我们的余生,若有彼此相伴,则世间阴晴雨雪,皆为乐事。

我与女儿,思汝尤甚,日日盼君归。你的,明徽。」

我将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直到敲门声响起,我才肯将信收起来。是宫中最有资历的几位御医,来向我问诊了。

满头白发的张太医给我号了脉,又瞧了我腿上的伤。他摇了摇头,叹道:「娘娘,您腿上这处伤实在太重,又错过了诊疗的最佳时间,若想完全恢复,怕是要断骨再接。可您现在的身子极虚,加之先前小产的气血尚未补足,实在经不起再一次断骨之痛,因此臣只能用汤药先帮您吊着身子,待身子坚挺些了,再行下一步治疗。」

我颔首莞尔:「那就有劳太医了。」

张太医却觑着我的脸色又问了句:「娘娘,臣斗胆问您一句,您可还有旁的不适?」

我摇摇头:「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真没有了。」

姜衍被拘禁在了府中,他仍贼心不死,千方百计要传消息出去,可都被程自钦截住,直接递到了赵明徽面前。

姜衍所臆想的还在他掌控之下的京城防卫,实则早已落入赵明徽的囊中。

这桩案子轰轰烈烈地查了两个多月,查出的结果令朝野狠狠一震。

姜衍诬陷我爹之事自是板上钉钉,可他后来却暗中借海上商道向东洋走私军火,盈利皆被其收入囊中。此等叛国行径,枭首都算是开恩,非凌迟不能解恨。

而我,总算是完完全全的清白之身了。

我出狱那日,正是姜衍下狱之时。

钱英来接我回宫,推开屋门,三月的春光一下子盈了满室,混着鸟语与花香。

这一天,是我入狱的整百日,而距我父亲蒙冤之日,已过去了十年。

拨云见日,终现青天。

我的腿已经不那么疼了,但骨头长得不好,走路仍是一跛一跛的,需借助拐杖才能勉强前行。我走出大理寺时,却正见到姜衍戴着枷,在官兵的押送下缓步而来。

昔日高堂臣,而今阶下囚。

我装作没看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擦肩而过时,他却喊了我一声:「晚晚。」

我停下脚步,难掩心中的嫌恶:「我与国公爷大概还没那么熟,当不起您唤我一句小字。」

「好,徐晚风。」脱去了官服,他一下子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看着我说,「我会向你的父亲去赎罪,但是晚风,你留嫣然一命,好不好?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造的,嫣然她并不知情,罪不及子女,就不要再冤冤相报了,行吗?」

我只是觉得这像是个荒谬的笑话,好一个舐犊情深的父亲。

我反问他:「姜衍,你当初逼死我大哥时,有想过罪不及子女吗?」

我不想再与他多说一句话,我不懂他的恶人之善,就像他也不懂我的善人之恶。

出了大理寺的朱门,有一辆马车正在门外等我。车帘微动,一个头戴青玉小冠的清贵公子从车中钻了出来,对着我浅笑。

我忍不住也笑了出来,这是谁家的小哥呀,生得这样好看。

我努力地稳住脚步,向赵明徽走过去。之前的岁月,都在匆匆忙忙地为了我们各自的目的而算计,可我却都没有好好地跟他说一句,我好想你。

但我终还是没有做到。我太低估了那些刑具对我这具躯壳造成的伤害,我的身子亏得实在太厉害,姜衍倒台后,之前一直支撑着我的那根弦好像骤然断了,我再也撑不住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认出自己是回到了承晚宫,躺在我熟悉的床上。在床边探出来个小脑袋瓜,眨巴着一双星亮的眼睛在盯着我看。

见我睁了眼,星星扯开嗓子冲外面大喊道:「爹爹,我母妃醒啦!」

她爬上我的床,贴在我脸侧问:「母妃,你还疼不疼啊?」

我想把她抱起来放在我身上,可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我只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看到星星,母妃就一点都不疼了。」

我手上的腕骨,竟已经凸露得那么明显了。

赵明徽步履匆忙地走进来,把星星从我身边揪开:「星星乖,你母妃现在经不起你折腾,先下来。」

他唇边长出了细碎的胡茬,比我那日在大理寺外见到的他,瘦了一大圈。我恍然明白,自己昏睡了可能不止一日了。

星星被带出去后,房间内只剩了我们两个人。赵明徽俯下身,用额头蹭了蹭我的鼻尖,很轻,却是久违的亲昵。

我揽住他的脖子,终于说出了我一直很想告诉他的那句话:「明徽,我很想念你。」

他用手掌摩挲着我的脸,哑声说:「那以后都不要再分开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温声道:「好。」

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说出口,却湿了眼睫。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在骗他,还是在骗我自己。

两天后,我得到了消息,姜衍畏罪自裁于狱中。他死前留下了一封血书给赵明徽,求他看在姜家百年侍君的分上,放姜嫣然一条生路。

听说那血书太过血腥,赵明徽没有拿过来给我看。他坐在我床边,只平静地对我说:「晚晚,姜嫣然要怎么处置,我交给你来抉择。」

我低着头,沉默了好久。其实在世人的眼光中,我应该选择原谅,既是泯恩仇的佳话,又成就了我的贤德。

可最后,我还是对自己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原谅她,宋岚珊,常嬷嬷,还有星星的半条命,都是她该付出的代价,我如果宽恕了她,便是背弃了那些冤魂。

这世上有些仇怨,是无法被宽宥的。

赵明徽赐了姜嫣然一杯毒酒,那已是对于她而言最体面的死法。

那天晚上,赵明徽没有来承晚宫,我没有强求他。我其实能懂他在想些什么,帝王之心虽深不可测,算计筹谋时能有几分真情,但他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赵明徽御极时十九岁,正是恣意张扬的年岁,丞相扶他上位,他娶权臣之女为妻,欣欣向荣的少男少女,人比花娇,未必就不曾有过半分真情实意。

我愿他一直心存怜悯,而不只是个无悲无喜的冷血帝王。

姜嫣然死后,被一张草席裹着送出了宫,与姜衍的尸骨埋在了一处。听说她死的时候,没有哭也没有闹,一杯鸩酒一饮而尽,离开得平静且决绝。

我没有放过姜嫣然,可我亦没有放过我自己。我的身体以日落西山的速度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太医来诊治过很多次,只说是心气郁结,请我一定要保持身心欢愉,不要忧思太过。

我抚着时常绞痛的心口,其实我自己明白,问题大概是出在这里了,但我却不知道要如何开解。

我长久地做着一个关于溺水的梦,梦中我坠入一方寒冷的深潭中,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周围无依无凭,无星无光,在我就快要不能呼吸的时候,我看到潭底有个小孩子,张开双臂对我说:「阿娘,我冷,抱抱我。」

我想,一切尘埃落定,应该是那个被我抛弃的孩子,来叫我回去了。

我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噩梦的折磨,渐渐开始吃不下去东西,整个人瘦得如同一片将落之叶。在我又一次被梦魇惊醒时,我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赵明徽并没有睡在我的枕边。

我心里不踏实,拄着拐杖出去寻他。在承晚宫门口,我却看到他孤身坐在门槛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双肩微颤,好像是在哭泣。

有种浓重的难过快将我淹没了。我忽然想起,幼时我们互通书信时,他曾经给我讲过的一件事。

他说,他的娘亲并不得父亲的宠爱,在他娘亲病重时,他去求父亲能来见娘亲一面,可他父亲却正与别的姬妾蜜意浓情。他在门外跪了一夜,只求能见父亲一面,可就是这样的要求,都没有被满足。

回来之后,他只能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流泪,没有父亲,却也留不住娘亲。

他当初对我讲这件事时,他的娘亲已过世了很多年。他的文字稀松平常,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我却能在其中体会到,他当时是有多无助啊。

「明徽。」我轻声唤他,把手搭在他肩上。

他猛地抬头看我,还未来得及藏起湿红的眼眶。

我坐在他身旁,捧起他的脸笑道:「哭什么呢?」

他抱住我,泪水在我肩上濡湿了一大片:「晚晚,明明我们已经赢了,可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留不住你啊。」

我无言以对。是啊,这是为什么啊。

「明徽,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就像我们第一次相遇时,你为什么恰好会出现在那里,我们又为什么会相识呢。」

赵明徽看着我,迟疑了片刻说:「晚晚,我其实一直没告诉你。那日……我本是打算投水自尽的。」

我惊讶了好久,原来我在不经意间,还救过他一命。可想想却又有些后怕,若是我那日没有恰好遇见他,那我们这一生都会错过了。

「傻子。」我在他胸膛上轻轻捶了一下。

他苦笑了笑:「当时母妃不在了,也常被皇兄们欺侮,觉得日子没意思透了,倒不如一了百了。」

赵明徽把我的手抵在他唇边,轻吻了一下,说:「晚晚,得而复失对一个人来说太过残忍了。晚晚,你舍得我吗?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我该怎么办呢,我到哪里再去遇到一个纪茵儿呢?」

舍不得,我舍不得啊。时隔多年,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又一次爱上了彼此,这一转,就是十年。

我握住他的手,仿佛在冰冷的池水中抓住了坚定的温度,艰涩道:「明徽,救救我吧。」

他拢住我的双肩问:「晚晚,要我怎么救你,我要做些什么?」

我想了很多,最后问他:「明徽,从前的徐晚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坚定地答:「我从前认识的晚晚,至少,是在为自己而活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似乎有很久很久的时间,我都是在为别人而活着的,为了家人的血仇,为了岚珊的托付,为了星星的依赖。而现在大仇得报,我也把星星还给了她的父亲,好像一切都回归了原位,不需要我再去做什么了。

我活得实在是太累了。为什么想放手,不是因为没有留恋了,而是因为,我真的太想休息了。

可我却忘了,我原本是该为自己而活的啊。

我几乎在贪婪地攫取着赵明徽从手掌渡给我的温度,发着抖说:「明徽,我想好好的,哭上一场。」

自成为孤女后,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放肆地发泄过一次,那些伤积在心底,终成了顽疾。

赵明徽张开双臂环住我,极温柔地说:「尽情哭吧。」

我埋在他肩头,起初只是涓涓细流,到后来渐渐变成了号啕大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到最后几乎快要昏厥过去,把我这些年所有的痛苦、愤恨、委屈、不甘,一股脑地全都发泄了出来。

那晚之后,赵明徽每天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徐晚风的故事。

第一天,他说,徐晚风是个小话痨,不管别人想不想听,总能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从家里几口人说到厨房几斤米,连徐晚澜偷藏了多少私房钱,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一开始直发笑,可笑着笑着就哭了。

第二天,他说,徐晚风是个小色鬼,只跟长得好看的小公子玩,长得不好看的小公子都入不了她的眼,还因为好看的小公子跟别的小姑娘玩,躲在家里偷偷地哭。

我本来想坚持住不哭的,可到后来还是没忍住。

第三天,他说,徐晚风其实一直都还是个小姑娘。在她也需要人疼爱的年纪,却有了个更小的丫头需要她照顾,所以她强迫自己坚强,学着怎么去当一个母亲,学着怎么去给另一个小姑娘遮风挡雨。可被她藏在心底的那个小女孩,也需要被呵护和疼爱啊。

这次不怪我,我就是想任性一回,我就是想哭。

到最后,赵明徽都忍不住跟吟秋和忍冬说,给你们家主子炖个汤好好补补,要再这么哭下去,身子里的水都快供不上了。

说来也奇,我梦魇的次数慢慢开始减少,心里的结好像一点一点被解开了。

我开始逼着自己喝太医开的苦药汤,灌下去,吐出来,然后再灌,再吐。虽然过程痛苦些,但总能在身体里留下点药力的,为了能活下去,我豁出去了。

我的身体渐渐坚挺了些,在我一顿饭能吃下一整碗米饭时,我向御医提出了断骨再接。

赵明徽起初反对得很,他生怕我的身体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即便这条腿今后都不能行走如常,他也愿意一直做我的拐杖。

可是我不愿意。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我想陪着他一起走下去,我不想他一直停下来等我,我也想站起来追上他的步伐。

断骨那天,赵明徽陪着我。我在他怀里疼得数度昏过去又醒过来,有好几次,我险些以为自己要撑不过去了。骨头接上之后,我们俩浑身都被汗水湿了个透,他看着我哭,我却看着他笑。

在秋风将银杏染得橙黄之时,我终于可以不靠拐杖迈出第一步了。赵明徽和星星天天架着我在宫中甬道里走圈子,这一走,就从暮秋走到了早春。

到了桃花开得明艳灼灼的时候,我可以健步如飞了,和星星在一起赛跑,她都未必能跑得过我。这时的我,已经是皇上的舒贵妃了。

清明前夕,赵明徽为我打点好了行囊,允我带着我兄长徐晚澜的骨灰,回江南安葬。他这是想了我未完的心愿,若之后有了皇后身份的禁锢,行动便没有那么自由了。

临行前,他亲自替我把披风系好,温柔道:「听说江南的春色很好,带着星星多流连些日子,不必急着回来。」

与我同行而去的,还有程沅芷。我养伤的这段时日,赵明徽将后宫的妃嫔一一做了安置,想要离宫的,便就放了她们,不想离宫的,也都送去了行宫别院,做个富贵闲人了此余生。

阿芷的父亲,现已是浙直总督,接了我父亲的衣钵。程沅芷这一去,也是再不会回京了。她说自己要做个闲散游人,带着我哥的玉佩走遍名山大川,他之前未来得及走完的路,她全都会留下足迹。

马车在路上吱吱呀呀地行了半个多月,终于到了钱塘。我阔别已久的江南啊,我终是回来了。

此时正是清明时节,钱塘城细雨纷纷,烟雨暗千家。我为我的父母兄长修坟立碑,将他们的遗骨安葬在一处。我在故亲的墓前端正地磕了三个头,如今冤案已昭雪,他们再不是背负骂名的孤魂了。

我还带着星星回了趟淳安,带她到宋家故宅祭拜了一番。我对她说,这里曾经住着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她年少也是个娇气爱哭的小姑娘,却愿意给出自己的全部,只为换得你的平安。

我的确在江南流连了很久,其间收到了好多封赵明徽寄来的信,我便像少时那样,将日常中的琐事都一一讲给他听。只是字里行间,多了些无须掩饰的深情与思念。

时至暮春,我终于鼓起勇气,回了一趟徐府的旧宅。昔日满是笑语欢颜的小院子,如今已成了一片废墟。我在遍地残骸中辨别出了正房的方位,绕到房后的空地上用铲子挖了起来。

我爹曾提到过,在搬到这里来的第一年,他将我出生时酿下的女儿红移到了屋后的树下。我爹总是开玩笑说,等我成亲之时再将那坛酒挖出来,定要和他女婿喝个一醉方休。

我蹲在地上挖了好久,终是触到了一个坚硬的物实,我用手将坛顶上的泥土抹净,将那整坛酒挖了出来。

我抱着坛子坐在残垣中,掀开盖子,一股经年的醇香满溢了出来,确是千金难得的佳酿。

可在坛盖子里还嵌着一张红纸,看着像封坛时就放进去的。怀着好奇,我将那张红纸展开,上面只写着一行小字:「徐靖,你的小姑娘就要嫁人了,这是喜事,你可千万别哭啊。」

那是我父亲的笔迹。

我对着那张纸愣了好久的神,然后把脸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我的亲爹啊,你写这东西放在这,真的不是想让自己哭得更惨吗?

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从坛子里沽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浑身都暖了起来,好像充满了无尽的力量。这是我的喜酒啊,我想成亲了。

决定做得很突然,当天晚上,我一手抱着酒坛子,一手拉着星星,跳上了回京的马车。当皇城的高门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等不及差人去回禀,自己抱着酒坛子就向重华殿小跑而去。

星星比我跑得快些,进了殿门,高喊了声爹爹,向赵明徽冲了过去。

赵明徽看着我们,好久没回过神来。他手里正拿着一把蒿草,蹲在地上喂两只小兔子。阳光擦着殿檐倾泻下来,落了他满身。

我气喘吁吁地把酒坛子放在他面前,问:「明徽,成亲吗?」

他蒙了一下,旋即答:「成。」

「喝喜酒吗?」

「喝。」

我未曾有过三书六礼,十里红妆,但我都不在乎了。他喝了我爹酿的女儿红,那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了。

天边的云霞渐染上了赤色的霞光,晚风四起,吹来初夏的温良。晚晚终是嫁给了小灰,她心中最好看的那个小公子。

晚风未落,我们,再也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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