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八戒影院人气：479更新：2022-09-04 06:48:13
特殊的告别
——闻红领
东方结婚后，身心俱疲的李忠厚总算松了口气。尽管婚礼上因自己的疏忽出了一点差池，但东方和儿媳妇陈玲去韩庄陪过情之后，事情就过去了。他略显欣慰，东方结了婚，他的心病也了了。
陈玲陪送那么多嫁妆，景的村里一提人、一提人来看，东方妈喜类嘴都合不拢。不说别的，就是21英寸的长虹彩色电视机，大李庄户家有的也是屈指可数。给儿子结婚娶媳妇，虽说欠些账债，可是人有了，东西也有啦，到底是值得的。
可他李忠厚的天空却是昏暗的。可怕的病魔像饿狼一般吞噬着他的躯体。胸腔内剧烈的无休止的疼痛让他痛不欲生。若不是针药控制，他全身就会巨疼无比，几欲疼死过去。即便如此，这种无止无休让人死去活来的疼痛却是与日俱增！尽管每天服用的药量成倍的增长，可是效果却是杯水车薪，到了现在，他服用一回博生癌宁，只能缓解一、二个小时的疼痛，时间一过，那种让人死去活来、痛不欲生的疼痛就像醒来的魔鬼，立刻就会露出狰狞的面孔。昨夜，无法控制的疼痛使他几乎昏厥过去！幸好东方妈当时睡熟了，才没有发觉。
转眼到了腊八。
按照北方习俗，今早要吃腊八粥。
东方妈天一明就起床准备了。李忠厚也早早起来，刷牙洗脸之后，走到厨屋里烧锅。
东方妈看老头子神清气爽地蹲在灶窝里帮她烧锅，边切肉边笑道：“做腊八粥可有讲究了，要慢火细熬，这样煮出来的粥才喷香。”李忠厚一边往锅灶里填柴火，一边笑着说：“俺知道类！”
说话间，菜饭都好了。李忠厚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准备到前院叫东方过来吃饭，一抬头见东方进厨房来了。
李忠厚笑道：“我正要叫你吃饭类。”“我闻见腊八粥的香味，就来了！”东方笑着说。言罢忙着往堂屋里端饭端菜。
东方爸妈并东方三人围坐在小桌边说笑着吃饭，东方妈道：“今个镇上逢会类，陈玲回娘家也没回来。”东方喝了一口香喷喷的腊八粥，道：“她住亲戚住不够！”李忠厚答道：“刚结婚的新媳妇都这样。”东方想了想，笑道：“可能是陈玲思想上还没有抹过来弯，还以为到咱家，当是走亲戚一般，殊不知这里是她长久的家啦。”“就是类！就是类！”东方妈笑着说。东方又道：“今个晴天大日头，暖洋洋类，我赶会去。”又问李忠厚道：“爸，你去不？我骑车带你。”李忠厚笑道：“没啥事情，我不去。我想到果园里转转去。”
一时饭毕，东方妈到厨房里洗刷，东方回前院去了，李忠厚起身去果园了。
冬闲又逢年关，辛苦一年的农村人都往镇上赶会去了，于是通往镇上的大路、小路上，赶会的人络绎不绝。李忠厚没心情凑那份热闹，他背着双手，独自来到自家的果园里。静静地坐在果林中一地落叶上，望着一排排果树出神。
冬日的果园没有春天的花开蝶舞；没有夏天的枝繁叶茂；也没有秋天的繁荣和喧闹，似乎只剩下一派萧条的景象，光秃秃的树枝在冬日明黄的阳光下，透露出单调与孤独的黑色。那刺向天空的枝丫在朔风的吹动下颤颤晃晃，像喝醉酒的醉汉。几片干枯的落叶，被风卷起来抛在空中，身不由己地舞动着，当真是无限凄凉。
这片果林是他三年前亲手栽下的，如今树干有擀面杖粗了，要是仔细看，每棵树的枝条上都有星星点点的花蕾，是啊，果树明年都试果了。可他李忠厚或许等不到那一天了！不知何时，这个悲哀的老人的眼眶里涌满了温热的泪水，泪眼朦胧中，他想起了他的老父亲，十四年前，父亲去世的前一天，卧病不起的父亲，竟然从床上起来了，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在村前村后转悠，还到麦田里看看今年的庄稼好不好，吃中午饭的时候，居然吃了一大碗饺子，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谁知他第二天就过世了。他想，他日后不想入东地的老坟，他想让儿孙们把他安葬在果园里，这片果园倾注了他的心血和汗水，儿孙们会经常来果园，看着孙子们吃着苹果在他坟前嬉闹，他会多么开心！
李忠厚坐在那里，心里默默地为他的后世盘算着，三个闺女和大儿子早就成家立业了，日子虽说过得紧巴一些，但没有什么特别牵挂的，唯独放不下的是小儿子，刚刚成家，还没有单独过过光景，他多么想再领着他们过几年，把他们的娃娃拉扯大，把他们的光景过好后，他再……可是他的病情越来越厉害了，他越来越无法驾驭和掌控自己的身体，他害怕露出破绽，倘若如此，一切将前功尽弃！
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晚上河南台有《梨园春》，东方知道爸妈爱听戏，老早就过来请二老去看。为求万全之策，在去之前，李忠厚背着东方妈吃了一把止疼药。
看完《梨园春》，又看了会其他频道，李忠厚渐渐觉得身上可拍的疼痛又来了，疼得他豆大的汗珠从脸上往下滚。生怕老伴和东方看出破绽，推辞说没有好电视，起身回去睡觉。东方妈笑道：“陈玲请走了，才不受拘束地在这里看会电视。你先回，我再看会。”东方忙道：“爸，这个反映咱农村生活的电视剧其实很好看的，可能是您还没看出头绪，所以觉着不好看。要不，您再看会，就能看出头绪来了。”
李忠厚站起来道：“不看啦，有点冻脚，回去睡觉类。”
东方听父亲如此说，不好意思道：“我忘了让爸妈坐在被窝里看电视啦。爸，你脱了鞋，坐被窝里再看会。”又对他妈说：“妈，您也坐床上看，夜里怪冷类。”东方妈说：“我穿类厚，脚上又是新棉鞋，一点都不冷。”
李忠厚强忍着疼痛执意回后院“睡觉”去了。
一回到西间里，他赶忙吞咽了一大把止疼药，然后脱衣躺在床上。为了省电，他拉灭了电灯。现在他睁着眼躺在黑暗里，心里像大海里翻腾的波涛！在外人看来，他李忠厚是美气的，娶了个俊俏的儿媳妇，又陪送那么多嫁妆，叫村里好多人眼红——好事似乎都叫他李忠厚摊上了！可是谁知道他的内心多么无奈和痛苦！正如台湾作家琼瑶说的：人生最无奈的事情，是无法选择生，又无法选择死？他如此大剂量服用止疼药，所管用的时间却越来越短，每隔一、二个小时，他必须立刻服药，否则换来的是让人死去活来的剧痛！那种疼痛使他感到如同数只疯狗同时撕咬着五脏六腑。这样下来，他如何能够入睡，他活着现在简直就是活受罪！可他不想死，是啊，好日子就要来了！虽说该了几千块钱账债，他和东方斗住劲一年就还完了。东方和陈玲虽然结婚了，可在他眼里，他们俩还是小孩子，还需领着他们再过几年，然后才能分家让他们单过日子。来年添个孙孙，他还等着抱孙子呢！……可是死神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自从得了这个病，他一直瞒着家人。他一辈子没本事，没能让子女过上好日子，现在几个子女虽说都成了家，可是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他当父亲的，不忍心再让子女因给他瞧病借下一河滩账债，拖累得子女几年都翻不过来身！作为父亲他于心不忍！……此时此刻，李忠厚的眼泪像决堤的潮水，黑暗中，他只觉得有两股温热的溪流在他脸上涓涓流淌……思来想去，他最后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古往今来，不论王侯将相，还是普通百姓，每个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只不过他李忠厚的死期早来了几年！一想到了死，没想到他心中那么坦然！早先疼的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向医院里要安眠片吃。医院里不多给，他每次都留下一片，他心里算算有五十四片了，他像“宝贝”一般放在一个白的小塑料药瓶里。这个装着安眠片的塑料瓶就藏在床头粮食堆上的破棉絮里。死，非常容易，他只要走过去，把瓶子里的安眠片吞进肚子里……可是家里还欠了好多账债，小儿子东方才刚结婚，所有的账债不能全落在东方身上，老大东胜也要分担一些，三个闺女嫁出去了，是人家的人，不能让她们分摊。李忠厚躺在床上，想他很有必要把账债的分摊和他的后事给子女们交代一下。于是他拉亮电灯，披上东方妈今年才给他做的深蓝色棉袄，下床找来他往日干活记工用的半截铅笔和几张白纸及一个东方的硬皮笔记本，复坐在床上，把纸张在笔记本上摊开，凝神想了一会儿，开始用他拇指盖般大的字体，写起了遗书。
东方妈从前院看电视回来，看到西间里还亮着灯，她开门走到西间里，见东方爸坐在床上写东西，嗔怪道：“你个死老头子！叫你看电视你不看！这会子不睡觉，坐在那里写啥类？”
李忠厚怕她看到，下意识地急忙收起来，又马上想到东方妈不识字，看见无妨！又把纸张摊开来，笑着对老伴说：“睡了一会，这会子又睡不着了，想着反正睡不着，不如把秋里干活记得工，再算算，心里有个数。”
东方妈听老伴如此说，站在门口笑道：“咱联官弟还能少了你的工？”
李忠厚一边把手伸进被窝里暖暖，一边笑说：“反正是睡不着，我把工拢拢算算，咱也要‘哑巴吃汤圆——心中有数’！万一联官弟他算错了呢！”东方妈笑道：“那你慢慢算吧！”说完转身回东间睡觉去了。
李忠厚写好遗书，又斟酌了几遍，觉得妥当了，方叠好放在枕头下边。然后下床从旧棉絮堆里取出装着54片安眠药的小瓶子，拿来放到床头，又去堂屋里倒点开水吃药。可他提起暖壶，觉得轻类很，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端着回到西间里，一看碗里是冰凉的两口浓浓的白色茶渣子，根本喝不得。怎么办呢？这深更半夜、天寒地冻的，总不能去厨房里烧茶去吧。他忽然想起床底下还有半瓶北京二锅头类，这下不用麻烦去烧茶了。
满眼热泪的李忠厚就着酒喝了药，又从箱子底下把他生平最好的一身只在过年或有特殊事情才舍得穿的半新深蓝外套衣服找出来穿戴整齐。然后他悄悄地来到东间，黑暗里的东间大床上，东方妈睡得正香，均匀的喘息声在静寂的寒夜里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心中无限酸楚，眼泪夺眶而出。他在心里说，东方妈，以后怕是你要作难啦！对不起！……
他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和东方妈告了别，又轻轻地打开堂屋门，站在端院里默默地凝望着寒星下儿子的院落，不知望了多久，只觉着铺天盖地的倦意席卷了他整个身体，僵硬而又麻木的躯体眩晕得欲要倒了下去，他才艰难地回到西间床上，哆嗦着一双手盖好被子躺好。
母亲看完电视回后院没多久，李东方也熄灯睡觉了。
似是在梦里，东方觉着堂屋门突然开了，然后父亲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坐在他的床头，伸出慈爱的手掌，抚摸着他的面颊，眼睛凝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