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业军 浙大「浙大教授翟业军边城是一座不幸的乐园」

来源:八戒影院人气:361更新:2022-09-03 12:50:13

1933年秋,新婚不久的沈从文在一个小小院落中写作《边城》。

有人说它给人一种“山水画似的美感”,有人说它是玲珑剔透的牧歌,有人说它带有“弗洛伊德的气味”,有人说它运用与现实格格不入的修辞,达成一种批判意图。

也有人说它表现出“受过长期压迫而又富幻想和敏感的少数民族在心坎里那一股沉忧隐痛”,不一而足。

《边城》的可能性仿佛已被穷尽。

不过,经典拥有读千遍却宛如初识的魔力,而初识一样的新奇一定源于经典本身永远不会衰竭的丰富性。有此丰富性打底,何妨再说《边城》?

沈从文以郁达夫式的啼饥号寒、自怜自恋起步,渐渐走回被记忆美化的湘西,而乐园一样的湘西,说到底是他置身于窘迫的现实处境中的代偿性想象。

在现实与想象的双向互动中,沈从文越发坚定了自己的审美选择——做一个“乡下人”。

“乡下人”的美学其实就是城里人自我认同时不可或缺的“他者”,就是文明人不满于文明的整饬和光洁,稍稍放松、放纵一己心性的销魂窟,更是让过分踏实的、按部就班的生命重新取得“平衡”的传奇和诗。

新婚燕尔、功成名就的城里人沈从文,更加需要一种与“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的“乡下人”美学,来“平衡”自己太过稳定、文明的生命。

此种心理机制,沈从文亦有自剖:“这种平衡,正是新的家庭所不可少的!”

《边城》的写作,原来是要完满一颗城里人的心。

《边城》武汉出版社 2013

于是,茶峒的风物人情就不是一种自足的存在,而是一帧让城里人惊奇、神往的风景。风景美则美矣,却是不能也不会久居的。

看风景的人,当然想看与自己的心情、境遇迥异的风景,就像城里的一定想看乡下的,平实的想看传奇的,一切都凑巧的想看“到处是不凑巧”的,圆满的想看悲剧的。

要是跋山涉水看到的,无非还是日常所及,岂不“厌烦”之至?

接下来的问题是,《边城》的故事是如何不幸的?

沈从文熟读《圣经》,对于巴别塔的故事当然不会陌生。

《圣经》说,那时,天下人的口音都是一样的,他们彼此商量:“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

那座建造中的城和塔,就是原初的乐园,就是永恒的相契和交融。人类原来一直是怀乡病者。

但是,耶和华降临,变乱他们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生命即是永罚,“巴别”(变乱)才是命定。

不过,沈从文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一上来就在“边城”里牢牢矗立起一座城和一座塔。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有了城和塔,有了如此干净、安稳的叙述,“边城”不就成了一座乐园?

乐园的特点有三。

首先,乐园里一切皆静寂、安详,就像那条静静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游鱼皆可计数,也像爷爷在溪中央哑哑歌唱,仿佛热闹了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

其次,乐园里无机心,人心皆洁白无纤尘,严肃、“狡黠”如孩童。你看,渡船为公家所有,过渡人不必出钱,却必有人“心中不安”,抓一把钱掷在船上,管船的必一一捡起,塞回那人手心,“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

最后,乐园既如此透明,就无需反思,也无法反思,因为反思需要由晦暗构成的纵深,甚至排斥反思,因为反思可能就是变乱之源。

于是,每个乐园中人皆“从不思索自己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

当然,沈从文又说了:“一分安静增加了人对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梦。”

这里的思索力和梦,不内在于风景而是属于看风景的人的——如此安静的风景中,生命不是映现得格外分明?

又安静又洁白又无需思索,到哪里去找这样美好的乐园,如此乐园中,“每件东西都潜在的含有它本体的内在的和谐,就如同每粒盐都含有它结晶的原型”。

所以,我认为沈从文改写了巴别塔的故事——给你一个最单纯、完满的开头,看你能够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如此乐园一定是一个完全静态的世界,没有大悲大喜、大开大合,甚至没有时间流过。

因为时间的铺展就是静的终结和动的开始,用纪德的话说,就是“流过的时间凌乱了一切”。

完全静态的乐园,就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中的“一”。

“一”不再是玄而又玄、不可言说的道,也还没有铺展开去,开启出万物的具体性。

“一”就是介于不可言说与具体化之间的抽象,就是介于“道”的玄而又玄与万物的动态之间的绝对安静。

“一”可以揣想,能够追忆,却没有万物的枝枝蔓蔓,以及枝枝蔓蔓必会带来的欣喜和烦恼。所以,“一”的世界也无风雨也无晴,是无忧无虑的,亦无劫后重生的惊喜。

沈从文强调:“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远不曾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到。

”“边城”原来就是世外桃源。桃花源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就是放逐了时间、抽离了具体性的“一”?

但是,万物又无法直通“一”,只能靠抽象,靠想象性的飞跃。难怪人们想再次进入桃花源,却“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具体世界里的“志”怎能通往几何学的点?

难怪人们只有死去,取消了具体的身位,才能抵达彼岸,回归乐园,抽象的彼岸和乐园岂会让肉身栖居?

也难怪沈从文会说,“边城”世界“即或根本没有,也无碍于故事的真实”。

在这个“一”的世界中,历史无从铺展,意义不会发生,生命也一定是不完全的,只是生物。

生命原来只能在万物中摇曳。

于是,我们看到,翠翠“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与黄狗无异。有了风吹草动,它们“皆张着耳朵”。

黄狗被越水掠山而来的蓬蓬鼓声激动,发疯似地乱跑,翠翠也跟着跑,“且同黄狗一块儿渡过了小溪,站在小山头听了许久”。

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大抵都只是生物。萧萧就是一株长在园角落里不为人注意的蓖麻,“大枝大叶,日增茂盛”。

会明则是一株极易生长的大叶杨,“生到这世界地面上,一切的风雨寒暑,不能摧残它,却反而促成他的坚实长大”。

众人皆为生物,就无力安排自己的命运,只能“照例”生活下去,用《边城》的表述,就是“一切都为一个习惯所支配”。

于是,做妓女的会“切切实实尽一个妓女应尽的义务”,当兵的也“不便毁去作军人的名誉”。

至于为什么要尽这样的义务,名誉又为何不便毁去,则是生物们无力也想不起来追究的了,受命运播弄却无话可说就是没有反思的能力,就是在命运安排下老老实实地生活下去。

在这个绝对寂静的抽象的“一”里,一切皆为同一,就算有“一”之外的具体的、能在历史的环环相扣的意义锁链中各就各位的人事传来,也会被解除掉所有的具体性,打入抽象的同一。

所以,“一”的世界就算再动人,细细想来,还是让人窒息、令人悲伤,根本不值一过的。

沈从文在别一场合说得更加简洁明了:“历史对于他们俨然毫无意义,然而提到他们这点千年不变无可记载的历史,却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

纪德说,就连亚当也视乐园为囹圄,卑微地渴求着变,或者说变乱。

”变乱开始了,乐园坍塌了,万物也就次第打开。那么,翠翠他们该如何走出“一”,由“一”而二而三而万物地层层铺排开去,从而获取具体性,以形成自己的独特身位?

从“一”到万物的变乱中,原本单纯、寂寞的生命会有何等遭际,又会有什么样的生命情态生成?

种种问题,都是沈从文的兴趣之所在。所以,他倾注全力勾画出一个凝然不动的、绝对的“一”,然后让它猝然变乱,在此变乱中让“一”完满了自身。

在此完满过程中,沈从文迎面撞见太多无法直面的晦暗,忍受了太多难以忍受的疼痛。

但是,即使再触目、再苦痛,也是好的,因为那是具体化,是感性,是丰富,是各自真正的完满。

疼,是因为“活”了,亦能反过来证明真的“活”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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